☆、七三
白敏中连忙伸手去试探她的鼻息,微弱,但呼吸犹在。这……是昏迷吗?抑或是魂魄短暂地离体?白敏中连忙往外走,推开门看到庭院里站着的两位,这才陡然松了口气。
她屏住呼吸,不忍惊扰他二人的交流,便又悄悄往里挪步子,最终关上了门。
她似乎能察觉屋外庭院里掠过的初春的风,刮动竹叶沙沙作响,声音细小却反衬出安静。既然是魂魄离体的话,这时候更应该好好守着祖母的这具身体,若是呼吸一丝也没有了,那可能就回不来了。
她时时注意着这具身体的状况,直到一刻钟后,白敏中方意识到气流的微妙变化。她起了身,只见程苇杭自庭院外走了进来。与方才看到的背影不同,她魂魄的年纪,也不过将近三十岁的样子。虽然身形看起来瘦削,但这张脸看起来却分外动人。
如今历经了岁月洗礼,皱纹攀爬的脸,在几十年以前,原来这么美。
白敏中看她渐渐走近,又重新回到那具身体之中,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终究是阳寿未到,该留在人世的人,始终还得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从昏迷状态醒过来的程苇杭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对于寻常的活人而言,这样的经历,与梦境无异。魂魄被带离体外,见到了已经死去的人,并能够与之交谈,再顺利回到自己的躯壳之中。像是……死去之后又活了过来,又将过去的一些结,都一一梳理解开,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
她久病多年,诸多事都已看透,但人生贵在看透却不看破,心知肚明即可。
白敏中在一旁讨好似的倒了盏水递过去,小声问道:“您还好么?”
程苇杭瞥她一眼,随即起了身,走到门外,喊侍女过来,吩咐让张谏之进来。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不知祖母这是要做什么。谁料程苇杭却偏过头去,盯着她一阵见血道:“你难不成和我徒弟私定终身了么?”
白敏中忙摇头说“还没有”。程苇杭却又转回头去,一脸淡漠:“那为何会一起过来?他方才还帮你说了好话。”
白敏中低了头道:“这件事说起来……似乎有些长。”要从哪里说呢?从双桥镇的客栈开始说起么?
她这解释似乎在程苇杭意料之中,程苇杭遂道:“你不用说,让他来说。”
在外面等了许久的张谏之因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已是十分着急。这会儿见侍女前来开门,急急忙忙便往里走。
程苇杭见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转头便折回了屋,白敏中亦是跟着进去了。这会儿已到饭点,白敏中肚子已开始饿了,但碍于程苇杭这会儿似乎没有吃饭的心情,她便只好忍着不提。
张谏之进了门,再次坐下来时,看了一眼白敏中的神色,竟忽猜想到某一种可能。而他这猜想才刚浮上心头,那边白敏中已抢着开了头:“程先生……是我祖母。”
因为正中张谏之的猜想,且他也不轻易表露惊异之情,遂在这当口,也只是低头对程苇杭道了一声:“见过祖母。”
程苇杭到底是过来人,身边的孙女和对面的徒弟会是什么样的关系,简直一猜就明了。她稳稳坐着,神情无波十分镇定:“方才还是称师傅,这会儿怎么就忽然改口了?”
张谏之轻轻抿唇,看了一眼白敏中:“晚辈早些时候已与敏中订了亲,故而……”
“哦?”程苇杭打断了他,偏过头看看旁边的白敏中:“当真是如此么?”
白敏中面对这说法,忽觉有些突然,但上回穿那身衣服若算得上是定亲的话,似乎也说得过去……可她方才分明在祖母面前否认过了,好生尴尬。
程苇杭见她这一脸难为的模样,转而又看向张谏之,随后伸手稍稍挪动了一下桌上的镇纸:“既然订了亲,总该有信物罢?”
她话音刚落,张谏之也只是稍稍抿了一下唇角,自袖袋中摸出一只小锦袋来。那只锦袋不过一寸多见方的大小,搁在宣纸之上看起来小得可怜。
张谏之松开抽绳,自其中倒出两枚玉指环来。
程苇杭看了看桌上两枚指环,却只淡笑笑,看了会儿张谏之的眼睛,示意白敏中将手伸过来。白敏中慢吞吞将手伸过去,程苇杭握了她的手,取了桌上一枚小一些的指环,慢慢套进了她的无名指——居然大小恰好。
程苇杭淡笑了一声:“量过么?”
“没、没有的。”白敏中在一旁连忙否认。
张谏之却从容回道:“量过的。”
“什么……时候?”白敏中才不信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定然是张谏之在祖母面前说瞎话。
张谏之语声淡淡:“你睡着的时候。”
睡着的时候……是在海国的时候,还是在回来之后屈指可数的几次同眠时?白敏中当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量了她手指的尺寸。
这话不论落在谁耳中,都格外暧昧。睡着的时候被对方偷偷量走了指环尺寸,那该是非常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言至此,相当于——木已成舟,张谏之似乎一点也不怕在祖母面前坏她名声。
程苇杭轻挑了下眼角,约莫也猜到两人大约到了什么程度。只是……白敏中年纪尚小,论阅历心机,根本没有办法与张谏之相提并论。
张谏之这个弟子,那时小小年纪便沉稳得不得了。大约是少年时期遭遇的变故太过巨大,故而是不会轻易交心于人的,那时候的他自闭寡言,安排的练习总能超额圆满完成。有天赋、聪明……但是性格实在孤僻极了,那时就连程苇杭也不一定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心里会藏事情的人,爆发起来会很恐怖。
其实白子彦何尝不是如此?年轻时看着清清淡淡,脾气也极好,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诸事都在掌控之中。但真正走进他的心,尝试去了解他的世界,才觉得不堪重负。
有能力有控制欲的男人看起来迷人,但事实上也都很危险。
程苇杭在这时,也不过握着白敏中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望着张谏之道:“说说是如何认识的罢。”
张谏之遂从双桥镇开始,一点点往后讲。虽然句句属实,但……在他的描述之下,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白敏中自己听着听着,都觉着那不像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了。
换作别人的视角,原来那些事情被描绘出来是另外一番模样。她觉着尴尬万分的事情,对方觉着可爱;她认为很抱歉的事情,对方却描述得意义深重;她当作举手之劳转头就忘的事情,对方感受到了难得的暖意……
当真是这样吗?还是张谏之……口才太好?
素来寡言的张谏之,今日却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似乎能说的事情压根没有尽头。
他语速不快,叙述的姿态也十分沉稳,并不会让人觉得浮躁夸张。程苇杭坐在对面安静听着,偶尔打断一两句,问一些小问题,心中却泛起一丝担心。
她偏过头去瞥了一眼白敏中的神态,那是典型的小女儿情态,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让她着迷——动情的表现。
只是在这样的一段感情当中,白敏中的迷恋似乎占了更大的部分,而张谏之理智中的平静似乎还压制着一切。
程苇杭并不是怀疑张谏之的真心,每个人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各有不同,他只是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表达。只是……她也会担心孙女会在这一场力量悬殊的感情中,受到伤害。
寻常家长干涉管制后辈的婚事,大多出于好心考量,且又有足够的底气,认为后辈听从家长的决定终会获得幸福。可程苇杭却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多立场,她不适合扮演这个大家长的角色,她还不够格。
为人母也不过短短那几年时间,之后再也没有照顾过教导过孩子。对待那些弟子,也都只有严苛的训练要求,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关注。
在这一点上,程苇杭的确有说不出的遗憾与懊恼。但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又能如何呢?
她忽想到什么一般,问张谏之道:“敏中能看到那些东西,你不介意么?不会害怕那个世界么?”
张谏之自然从未与她说过自己也看得到之类的话,因为寡言和沉稳,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便不再与母亲之外的人提这些事情。
一旁的白敏中却很紧张,她本以为张谏之要说实话,向程苇杭坦白看得到的真相了,结果——
张谏之却只是微微一笑,说:“看不到所以没必要介意,不想象所以感觉不到害怕……真正活在炼狱之中忍受那个世界的人,是看得到的人,而不是看不到的人。”
他并没有提到自己看得见看不见,所以……也算不得说谎。
白敏中在一旁撇撇嘴,心道张谏之可真是狡猾啊。
而程苇杭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唇角却忽然泛起一丝苦笑。
怨鬼们无声或有声地表达着人世间的欺骗、争斗、利用与伤害——昔日情深似海也会反目的是人,朝夕相处笑脸相迎背后插刀的也是人,看到得更多知道得更多,所接受过的破灭也更多,对现世也更容易气馁,但还是要努力地、平静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相信一切美好地继续活下去——这些对于人的心志本身就是考验,是另一重炼狱。
所以这些年更辛苦的是谁,其实并不好说。
但真正在那样的世界里挣扎的人,绝对不是她程苇杭。
她正沉浸在其中时,张谏之却忽然起了身,恭恭敬敬弯身行礼后,温声打断地她的思绪:“实在抱歉,但眼下已过了饭点——”他看向白敏中:“该吃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星星眼的小黄:嗷公子(双手紧握举花状)温油的公子让窝来啄啄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