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昕也曾用这样怜悯的目光看过她。
那时她还没放弃,时常向他请教关于修炼的事。她的问题他都耐心的解答,但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怜悯,让她明白,她问再多,懂再多,也没有用。谁叫她天生一窍不通。
“难道,”杨五问,“跟这里不是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乾坤袋和各种储物法宝这种空间压缩装备,亦有传送阵这种快速的空间跨越的交通方式,更有小乾坤这样类似亚空间。对“空间”和“世界”,这里的规则和定义她还没有完全掌握。
“据说,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周霁说,“但那都已经是传说了。据说万年前的人魔大战后,便从九寰大陆割裂了出去,以界门封印,成了单独存在的小世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那个世界,没有修士吗?”
“没有,那里是纯粹的凡人的世界。听说,那个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修炼是什么,更不知道修士,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
“但你们却是知道他们的。”杨五沉吟了一下,“那如果有修士穿过界门到那边去了呢?”
“去那里干嘛?”周霁道,“凡人界灵气稀薄,修士去了该有多么难受先不说,那里什么天材地宝都没有,便是修炼又该怎么办?”
杨五道:“这不是所有人。倘若有些修士,并无什么进境的可能,在九寰大陆可能混的穷困潦倒,但他若去了凡人界,仗着一些修为,却可以作威作福呢。”
周霁摇头:“这等人,能有什么修为,顶多炼气罢了,但凡筑了基的,怕都是忍受不了那边吧。”
似他这等大有前程,一心向大道的人,肯定是理解不了底层人的想法的。就如徐寿,肯定理解不了苏蓉。杨五便不与他再讨论,却问:“这里是宗门的什么方向?”
周霁答道:“偏西偏南。”
杨五问:“倘若我去了凡人界,还回得来吗?”
周霁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神情中有些为难,还有些伤感。杨五便懂了。
单程。
“既然如此,周兄,”她问,“可否能让我回家看看?”
冲昕曾经询问过她要否回家看看。但她关于自己的出身,对冲昕说过太多的谎,自然不能自己拆穿自己。
她便说:“他们以为我是来修仙的。”
一句话便让冲昕沉默了。他后来叹息,却再没提过这个事了。
掌门只要求杨五天黑之前离开长天宗,然后将她流放凡人界,倒没有规定时间。周霁便问:“你家在何处?”
对那个家,杨五只知道村子名和一百里地之外的那个镇子的名字。至于那些大山,漫无人烟的野山,又哪来的名字。便是村民们也只是用“西边那座山头”、“西南第二座山头”这样的描述来指代。
关于这个,杨五曾特意的问过冲禹。然而冲禹是在天上飞行的那种,一日千里,让他这样的人来定位,也只能给出“皓国景初城向西飞行一夜的距离”这样含糊的描述。
周霁查了下地图,道:“我们原是要向南走的,你家还在更西边,倒也不算太远,两日的行程吧。可以的……但……”
“我知道。”杨五平静的道,“我就是回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好,不会留在那里的。”
周霁松了口气。
这一晚,两人便歇在这客栈里。天气寒冷,房间里要靠烧炭盆取暖,虽已经点了最好的银丝炭,杨五依然是在空气中嗅到了刺鼻的烟气。
冷热水管,自动分解排水这种东西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洗个澡,要两个伙计轮流担水上来。
杨五泡在热水里,沉默的看着从水面升起的白色水汽。待到起身的时候,房中的凉意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才是开始啊,她想,要尽快适应长天宗外面的生活才行。
上了床,放下帐子。杨五先取出一个小巧的阵盘,摆弄了一下,放在脚边。这个阵盘,还是当初冲琳真人给她的见面礼。
待禁制张开,她把冲禹给她的乾坤袋、苏蓉给她的乾坤袋和自己手里的几个乾坤袋都拿了出来。冲禹给了她一大笔灵石,苏蓉那笔灵石也不算少,再加上她临走前从通货司卷走的那一笔和日常积攒的,规整起来,她现在手里最多的就是灵石了。
其次,就是丹药。再次,才是从冲昕那里卷走的那些不知道什么用处的法器和法宝。
杨五把手里所有的物资都理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然后把大部分东西都收进臂钏中,又在每个乾坤袋里都装了些灵石和丹药。
压缩空间不能叠加。乾坤袋是不能再被收进臂钏里的。她把它们都装在了随身的普通锦囊里。
小地方的客栈,即便是要了上房,也没有轻软的丝被,只有厚厚的沉沉的厚棉被。杨五的臂钏里其实有好几床丝褥锦被,但她没有拿出来。她已经离开了长天宗,以后不会再有冲昕在她身边,将她当作爱人又当作孩子般的细心照料。也不再会有在她看来平常,于这里的普通人来说却其实是极其奢华的生活了。
早点适应比较好。
她盖着厚厚的棉被,直到深夜,才终于入睡。
第二天用过朝食,两人便出发了。中午前找了个小城落脚用饭,周霁道:“我有个飞行法器,比这样赶路舒服,就是速度不及我的剑。”周霁的剑,在他这一批人中,算得上是很快的。杨五听徐寿和苏蓉他们说起过。
但快不过冲昕。冲昕的剑才是真的快。他带着她玩,兴起的时候,产生了音障。幸而杨五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同以前,就这样也能承受得住。而且她知道,他还能更快,
她在一些书上看到过,剑修的剑,修到一定程度,是可以无视空间和时间的。
杨五出神只是一瞬,她随即便答道:“还是搭你的剑吧,我没问题的。”
晚间依然是找了一个小城落脚。这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什么繁华的城池。而到了第二天,一路行来,连“城”这种地方都很少见了。从天上看去,偶尔才有些小镇。
中午歇脚的时候,周霁仔细看了会儿地图,眉间十分的纠结。
“怎么了?”杨五问。
周霁道:“杨姬,你的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吗?”
周霁有点无法想象。杨五谈吐气质,一看就是教养良好。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难道还有什么大家族隐逸于此吗?
“很不好找吗?”杨五问。
“连这个镇,都已经不在地图上了。”周霁道,“再走下去,就得靠你了。”
歇够了出发,周霁让杨五站在他身前。两人朝着地图中有山的地方一路行去。可那些山从天上看,都差不多,到天黑都没有找到。且这里已经少有人烟了。
他们在附近没有再寻到人烟,也不想走回头路,便寻了处平坦干燥的地方露宿了。
周霁启动了一个阵盘,结界张开,带着寒意的风就被阻隔在了外面,顿时让人如同身处屋宇之中的感觉。他搓搓手指,弹出个火球,在地面一寸之上凭空燃烧。结界里就温暖如春。
周霁手脚麻利,取出两块厚厚的兽皮铺在火球两侧。
“今日只能先这么凑合了。”他道。
杨五道:“给你添麻烦了。”
他看着火光中她精致的眉眼,道:“不需同我见外的。”
那皮毛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被处理得很好,非但一点异味都没有,像是还熏过香。厚实柔软,完全的隔绝了地面的凉意。杨五躺在上面,盯着星辰璀璨的夜空。她看到了熟悉的星辰,却不知道星辰之下的那个小山村到底在哪里。
杨五闭上了眼睛,入静自观。
祖窍中一如以往是一片漆黑。灰灰如他所说的那样,并没有抹去那个契约。只是以往那个发着莹莹绿光的狼形图腾,此时黯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令她知道,此地与长天宗,距离遥远。
“杨姬。”
周霁的声音令她从入静的状态中退出。他也仰面躺着,一只手枕在脑下,另一只手里攥着内含大陆舆图的那块玉简,轻轻摩挲着。
“明天若再找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他说,“再往西,不太好过那边去,已经接近妖域了。我是长天宗的人,要是不小心过了界,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名目,怕被视为挑衅。”
“妖域?”杨五微愕。
“嗯,那边就是妖族的领土了,我们人修轻易不能过去的。”周霁道,“其实这里都已经算是妖域边境了。”
深山里有妖物。仙人们早定下了规矩,咱们不许往深里去。
杨五的脑中闪电般的回想起了昔年父母村人,宁可濒临饿死的境地,也不敢逾越深山的告诫。那时只觉得愚昧得不可理喻,现在却突然仿佛醍醐灌顶。
她坐起来:“周兄,我家很可能就在妖域边境。”
她把昔年父母的话告诉了他。周霁听完点头,道:“这么听来,的确有可能。那明天我们再往西走走。”
两个人于是睡下了。
第二日起来,周霁已经凝了一铜盆清水供她洗漱。趁着杨五避开他洗漱时,他收起了阵盘,又去收昨夜给她用的那块兽皮。
指尖所触之处,竟还有些余温。周霁的手便顿了顿。鬼使神差的,他将那兽皮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淡淡的,淡淡的……她的体香。
周霁的心跳忽然有点快。
树后面传来了泼水的声音,意味着她已经洗漱完了。周霁微慌,仓促地收起了那兽皮。
杨五洗漱完了,回来将用过的铜盆还给了周霁。看着他用清净诀清洁了再收起来。
“先用些干粮吧。”周霁道。杨五是凡人,必须得进食。
杨五却摇头道:“用过了。”
冲昕临走前,给她留了一只小葫芦。那葫芦也类似乾坤袋,里面是压缩空间。内里装的是琼果汁。
“够你喝三年的。”他笑着说。
刚刚,杨五在树后便已用过了,腹中已没了饥饿感,四肢有力,身体精力充沛。
周霁让她站在飞剑前面,两人再度升空。
这里并无旁人,只有周霁一个筑基修士。杨五无所顾忌,放开了自己的神识。她的神识,比周霁的还能铺得更远、更广。
周霁在她身后,总觉得鼻端时有时无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体香。她的发丝偶尔还会拂到他的脸颊上,很痒。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到了下午,竟真的叫他们寻到了一个小山村。虽不是杨五要找的那一个,却很幸运的问出了杨五家所在村子的方位。
村人们要走几天的路,周霁带着杨五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就是那里!”杨五凝目看了会儿,确认道。
周霁放开她的手肘,揽住她腰,御着飞剑俯冲了下去。
傍晚时分,玉树临风的仙长和美丽动人的仙子突然从天而降,村人们受的惊吓不可谓不小。凡是看到的,都纷纷下跪叩拜。
杨五没有管他们,她知道对“仙人”的敬畏,是刻在这些人的骨髓里的。她只是默默的站在自家的院门外。
整个房顶的稻草都已经七零八落。曾经她和大妮、四妮睡过的房间已经坍塌了一半。这种土坯房最经不得风吹雨淋,年年农闲时,村民们便要打新的土坯,修缮旧的。
眼前的房子,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才会破败成这样。
“不知仙长大驾光临,小老儿未曾恭迎,有罪、有罪!”村长终于闻讯赶来,立刻五体投地的叩拜请罪。
杨五转过头看他。村长还是那个村长,只不过白头发比从前更多了些,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
“起来吧。”她道,“这家人呢?”
村长弯腰道:“杨金柱一家,四年前就走了。”
“知道去哪了吗?”
村长惶然道:“这个不知。四年前,他家的小闺女逢了仙缘,被一位仙长收为徒弟,带去修炼了。他们得了赏赐,说要去寻早先卖出去的长女。一家子走了之后,再没了音信。”
听到“逢了仙缘,被带走收徒”,周霁忍不住看了杨五一眼,心下怜悯轻叹。
又听杨五道:“这样啊……”然后,便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说:“周兄,我们走吧。”
两人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升空,周霁揽着杨五的腰,在她身后低声问:“可要去附近的城镇打听打听?”
“不用了。”杨五平静的道,“就到这里吧,我已无憾。”
知道他们去寻大妮儿,她就心安了。她与他们之间的这段尘缘,也可以了无牵挂的彻底斩断了。
她对这九寰大陆断绝了所有的念想,满脑子中想的都是接下来要面对的流放。
周霁寻了处合适的地方露宿,如昨夜一般的安排。杨五一直向他打探关于凡人界的事。奈何凡人界与九寰大陆有界门相隔,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九寰大陆上,可以读到界门的历史,但对界门的另一边的世界,却几乎没有任何记载。
她不再多问,抱着膝盖,望着那火球沉思。
周霁目不转睛的望着火光中她如画般清丽朦胧的面孔。
他接下来要把她送到凡人界去,那里彻底是另一个世界,她有去,没有回。从此,和他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真的要……这样吗?
周霁的内心里,有一簇无名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动了起来。这个无论在家族,还是在师门,一向以勤奋著称、循规蹈矩的青年,心中腾起了无法言说的野望……
当对面的女子和衣而卧,背对着他躺下,呼吸声均匀的时候,周霁心中那把无名之火,却愈烧愈旺。
从离开长天宗那日起,杨五就一直睡的不大安稳。用了几年的时间习惯了的生活,突然遭逢巨变,前路未知,内心有些纷乱不定,也是正常的。
她这几天一直做梦。有真实的,有虚幻的。有前世,也有今生。有当初把她带出山村的冲禹,有双目清澈却有情的冲昕,也有举手欲抚她顶,温柔的想让她死的冲祁……一整夜的光怪陆离。
突然醒来是因为身上沉重。
睁开眼,鼻端是男人的体息,耳畔是凌乱的呼吸。温热的唇齿带着急切,吮吸着、轻咬着她的脖颈,炙热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太过沉重,才会把她压醒。
杨五与他相识也有四年,看着他从青葱少年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称得上熟稔。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她想也不想,一拳便挥了过去!
她的拳很快,也很有力。但周霁是筑基修士,他更快,更有力。他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拳,从她颈间擡起头,微微喘息的看着她。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他目光炙热跳动,她却眸光冷淡。
周霁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欲念炽烈,喘息难平,身下胀得发疼。那些欲念,他埋在心底这么久,终于有了得到她的机会。
这样把她压在身下的梦他不知道做过多少次。那些难以入眠的夜里,炽热的欲望只能自行纾解。
她是炼阳峰主的女人,谁敢碰了她,怕都逃不过冲昕道君一剑。他不管有过什么念头,都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
可现在,她就在他身下。她柔弱,无力,却依然美丽惑人。他只要再强硬一点,那些荒唐的梦,就可以实现!
周霁觉得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几乎快要爆炸!他将她的手按在了兽皮上,咬住了那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柔软红唇……
在周霁的梦中,那红唇的主人温热柔软,会给他热情的回应。可现实中,那红唇的主人却有一颗冷硬的心。无论他怎样努力,她都咬紧牙关,决不让他侵入。
周霁体内热意奔腾,急于找到纾解的出路。他于是放开她的手,去扯她的裙子。
杨五原本握拳的手骤然张开再握紧,手中已经有了刀!
周霁不得不再次按住她的手腕,放开了她柔软的唇,呼吸凌乱的再次与她对视。他的眼中有了哀求之意,可她始终握紧了她的刀不放。目光冷淡中带着厌恶,分毫不曾软化。
再没有从前的明媚和温和笑意。
周霁终是顶不住这样的目光,颓然压在她身上。她颈间滑腻的皮肤和恬淡的体香刺激得他一个激灵,再控制不住,按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衫在她身上蹭动了起来。片刻之后停下,粗重的喘息。
男人刺鼻的气味穿透湿了的衣料在结界中弥漫。杨五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
待周霁放开了她的手腕,她一把将他从身上掀了下去。周霁跌坐在地上,裤裆濡湿,满面羞惭。
杨五将刀立在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周霁不敢看她,嗫嚅着说了个“我……”,终是羞得转身奔出了结界,在山岩后消失。
自己给自己施了个清净诀,又换了套衣衫,站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夜风,感觉身上再不会有那股子气味,才低着头回到了结界里。
熟料温暖的结界里那股子刺鼻的气味根本还没消散!周霁顿时臊得面红耳赤。他忘记了那结界能隔风的!忙撤了结界,让气味散去,才重新张开,隔开寒冷夜风。
杨五一直抱着刀坐在那里,他消失离开,又重新回来,她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
周霁有点伤心。
他坐在自己的兽皮上,隔着火球与她相对沉默。结界中只能听见火球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
“我有些产业,”他鼓起勇气说,“有间别院在九方城附近,我可以把你藏在那儿……你、你就不用去凡人界了。”
“然后呢?”杨五终于撩起了眼皮,冷笑,“在你的别院里,做你的禁脔?直到水月秘境再度开启?你以为他不会来找我?你们修士寻人,不是光靠嘴问吧?还是说你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