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天上,走了七天多的时间便到了。待车子停稳,杨五自车上下来,望着眼前。
两侧山崖对出,眼看着,前方该是个山谷。
护卫拿出块兽皮地图看了看,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猫女则泪汪汪的看着杨五:“幼崽,真的不回去喵?”
猫女温柔多情,天真娇憨,一路上对照顾起她来十分尽心。杨五看了她一眼,终于颔首道:“承蒙照料,多谢。”
转身,跟着护卫向山谷里走。
猫女无法,只能泪汪汪的跟上。忽然想起什么,取出一块木牌给她:“是你的,有一次……它绳子断了,我就先收起来了。”
绳子自不会无缘无故的断,不用问,定是青君的缘故。
杨五不想去追溯那段日子青君对她的身体都做了些什么,只接过了养魂木。猫女已经重新给它系上漂亮的绳子,杨五一边走,一边就手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冲昕给她养魂木牌,是为她神魂上尚有伤痕,需贴身佩戴,慢慢将养。
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到了所谓的“界门”处。杨五没想到“界门”会是一块长着五官的岩壁。凹凹凸凸的,像是雕塑。
猫女也是第一次见识界门,好奇的瞪大眼睛,已经把杨五要离去的伤感抛到了脑后。
护卫却对着那岩壁道:“树翁。可是树翁吗?”
杨五和猫女都感诧异,仔细看,才发现原来那张脸长在一棵树上,树却与岩壁结合成了一体,年深日久,成了一色,难分彼此。
这老树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人没说过话,单是睁开眼皮,张开嘴巴的动作,就做的缓慢无比,还扑簌簌的往下掉树皮。
老树的声音也十分苍老,的确像是老翁。他道:“谁啊……”
护卫道:“吾是妖族,奉妖君之命送这凡女去凡人界。”
老树缓缓的道:“哦……小……熊熊……啊……”
护卫额角生汗,道:“北君已经陨身了,现在我族共主,乃是从前的南君,魅狐青君。”
老树又“哦……”了一声,道:“小……狐貍……啊……”
护卫挠了挠自己的角,无奈道:“是的是的,请您老打开界门吧。”
老树道:“界……石……”
护卫取出一块乌青色,拳头大小的石头。
老树张开嘴巴:“啊——”
护卫将石头丢进老树口中。老树闭上眼睛嘴巴,嘴唇蠕动,像是在品尝无上的美味,扑簌簌的往下掉树皮。良久,才睁开眼睛,长长吁了口气,赞道:“美……味……”
说完,忽然自口唇、鼻孔、耳朵中喷出白色雾气来。那雾气落在地上,滚滚的卷过来,护卫和猫女就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避了开去。
杨五定定站在那儿,任雾气复住了脚面。
更多的白色雾气却升腾起来,慢慢覆满了岩壁。老树道:“去……吧……,穿……过……去,就……是……凡……”
他“人界”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杨五已经擡脚,走进了白雾中。雾的后面就是岩壁,杨五却并没有撞到岩壁,而是消失在雾气里了。
老树接着道:“人……界……。真……心……急……呀……”
护卫和猫女面面相觑。待那白雾散去,露出岩壁,护卫小心的问:“树翁,凡女已经过去了吗?”
老树慢慢的“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和嘴巴。乍一看,仿佛一块嶙峋岩壁,细看,才能看得出仿人的五官。
护卫和猫女互看了几眼,护卫牵着猫女的手道:“走吧。”
猫女经历了新奇之后,重又伤感起来,泪汪汪的一步三回头,跟着护卫回妖域去了。
那雾气不知道深浅。杨五不知道她到底走了多久,像是很久,又像是短短片刻。待她从雾气中脱出,就听见老树道:“人……界……。真……心……急……呀……”
杨五回头。岩壁还是那个岩壁,老树还是那棵老树。再转头,虽也是一个山谷,眼前的景色却与之前并不一样了。猫女与护卫,也消失了身影。
“树翁。”杨五道,“我过来了吗?”
老树道:“过……了……”
杨五看了看老树,道:“你是那边的树翁?还是另一个树翁?”
老树道:“都……是……我……”
在这里,世界被截断,空间被扭曲,形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树翁就是这两个不同世界的连接点。他既在这边,又在那边。
杨五点点头,擡头四望,仔细的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擡脚准备向前走。
老树却道:“凡……女……”
杨五停住脚步,微微转头。
老树道:“还……是……在……凡……界……好……”
杨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这么想。”
说罢,再不回头,大步向前去了。
老树闭紧眼睛嘴巴,再不动弹。不仔细看,只看到嶙峋岩壁,甚至看不出那树,更看不出那人形的五官模样。
这个山谷,比另一侧的山谷要深得多了。杨五没有奔跑,一直只是慢慢的走。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走出了山谷。谷外依然是山,身在山中,并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远。
杨五看着夕阳沉落,又看着星辰亮起,辨明了方向,自己是在朝南走。在界门另一侧,刚落过一场雪,这一边,山中却草木扶疏,看着像春夏换季。
杨五在一块巨岩的前面生了堆火。路上,猫女给了她一些毡子、火石、食物等物。她铺好毡子,靠着山岩坐下,望着篝火默默无语。
照着周霁给她讲的,凡人界应该没有修士,即便有,也是修为极低微的那种。其余,都是凡人。如果他说的没错的话,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再有如青君、如冲祁那样会强大到危及她生命的存在了。
她向后靠在山岩上,终于有了放松的感觉。
这几天在路上,她就盘点了臂钏里的东西。东西都在,那狐貍倒不屑贪墨她的灵石丹药之类,什么都没丢。连那柄当初被他收走的绿刃他也还给了她。
只当初身上的几个乾坤袋全掉落了,那些用来砍杀他的兵刃也都没了。她探察了一下臂钏里面,武器除了绿刃,就还只有一把匕首。
理清了身上物资,她饮下琼果汁果腹,和衣躺在毡子上休憩,慢慢睡着。
半夜心感异样,忽然醒来,立刻放开神识。篝火已经不知道何时熄灭了,只剩下零星的小火苗,对野兽已经失了震慑的效果。
前后左右,包括身后的山岩顶上,一共六只,悄悄的将她包抄。杨五背靠着山岩,慢慢起身。
那几只似乎意识到她已经察觉到它们的踪迹,开始收缩包围圈。黑暗的林木间,杨五看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幽光。
是狼。
她神识铺开,六只狼的行动都在她的掌控中。她绷紧了身体。
动物对威胁最敏感,她一绷紧身体,那些狼便察觉了。它们再不迟疑,奔跑,合围,扑咬了过来!
杨五的身形便在这些利爪和獠牙间消失了!
山岩顶部的头狼,嚎叫一声,几只狼都擡头看向天上。碧色刀刃反射着月光,杨五借着坠落之势,一刀劈下!
一只狼被拦腰齐齐切断!毙命当场!
杨五双手握着刀柄,慢慢起身。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绿刃未免有些太长太大了。但她双手握刀,立刃身前,那手稳得,一丝都不抖。
月色中,她的眼睛被映得很亮,如两汪寒潭。冰凉的目光越过群狼,看向山岩顶上的那一只。
头狼绿眼幽幽,与她对视。
群狼,皆屏住呼吸。
半晌之后,头狼仰头长嚎一声。群狼四散退去,消失在黑夜中。头狼高高的俯视着杨五,看了她一眼,扭头,退了。
神识探察到那些狼都走远了,杨五才放下绿刃。
这是绿刃自出生,第一次见血。她能感受到自刀身内部传来的震颤。她知道绿刃是一柄好刀,惜乎认了她为主,一直不得展露锋芒。实是委屈了它。
她蹲下身,在狼毛上将刀锋上的血蹭干净,而后凝视着那一劈两半的尸身。
刀刃入肉的时候,能感受到那肉软骨脆的感觉。绿刃劈下,像切豆腐。那一瞬,她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好弱啊。
比炼阳峰上的兔子、貍子强上一些,却远远不能跟灰灰比。
她曾经跟灰灰玩耍过。灰灰一只脚爪按在地上,她用力去擡,那狼爪如同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灰灰的毛柔而韧,皮肉却坚硬。绿刃若是一刀砍去,或许……能斩断些狼毛。
同样是狼。眼前这一只,软得像豆腐。
杨五蹲在那里,看着那两截尸体。
这里的生物如果都这么柔弱,那可……真不错。
杨五转身,取了土盖灭了最后一点篝火。这狼鲜血喷洒满地,渗入了泥土,风一起,全是血腥味,一定还会招来别的野兽。
她没再生火,直接转身钻入了乌漆嘛黑的山林。虽然看不见,但神识放开,犹如雷达一般,连地上的一颗小石头都探得清清楚楚。她在漆黑林间奔跑纵跃,到了足够远的距离,寻了一棵树冠很大的树,在树下生了堆火,自己则纵身一跃,攀到了树上。
那树的枝丫都横着长,根根盘错着,中间的地方,叫这些枝丫围得像个浅浅的碗。杨五干脆取出两床丝褥,给自己搭两个“巢”,缩在里面,继续睡了后半夜。
似乎做梦了。
梦里也有树,开满花。
树下的草甸像丝褥一样柔软。柔和的风拂到脸上,让她醒来。
水边有个人的背影,盘膝吐纳。他面对的反向,正是朝阳。金光喷涌来,淹没了他。
杨五也是在金光中醒来,眼前却没有湖,也没有人。这是深山密林,耳畔听到的是群鸟次第醒来,叽叽喳喳啾啾的道早声。杨五在这金光中醒来,伸个懒腰,看着朝阳初升,脸上露出了微笑。
在山里,是很难走直线的。
但杨五决定,朝着正南向直着走。她没打算在山里做野人,走直线,能最快的走出大山。
她的体质、身手,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她在林间奔跑蹿跃,不输给铃鹿、猕猴。遇到断坡,常人要绕行,她纵身便可跃下。
她的臂钏中有琼果汁,亦有猫女特意为她准备的干粮和肉干。但她开始有意识的通过打猎,自己制造食物。
墙上装着冷热水管,屋子里恒温恒湿的生活再不会有了。也再不会有人无限量的供应她珍贵的琼果。臂钏里的丹药再多,迟早有吃完的一天。如果这些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那她就更需要珍惜和节约了。
山中无盐,她可以喝兽血。腹中饥饿,她可以烤兽肉,摘野果。单听描述,这生活比起她原来在炼阳峰过的日子,简直如同从天上摔落泥里。杨五却很自得其乐。
这一天,她直线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终于来到了百丈的高崖边。向下望去,前面便是平原。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她终于走到了这群山的边缘。
她看着那悬崖下的平原,微微一笑,纵身跃下。
在小乾坤里,她常和冲昕玩这样的游戏。最开始,她只是攀岩。后来她发现原来冲昕能控制小乾坤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乃至包括了天地日月,空气和重力。她就开始玩出花样了。
杨五的身体自由落体,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她知道在这里再没有人会操控地面气流,温柔的将她托起,但她并不怕。
坠落过山崖大半,她已经握住了绿刃的刀柄。碧绿的刀锋劈进岩石中,金属和山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花四溅。一路下坠,渐缓,终于稳稳停住。
杨五从岩石中抽出绿刃。到这个高度,对她已不算什么。她纵身一跃,自高处至地面,稳稳落地。只脚下泥土,网纹般的碎裂。
杨五直起身,收起了绿刃,掸掸身上的土,依然朝着南方继续直线前进。
她在林间走了两天,渐渐开始有了小径,有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她又走了一天,发现了一间被弃置的小木屋。屋里有陶缸陶盆,粗陋的木床和桌椅。还有张坏了的弓。
缸中五米,盆中无水,床上无被褥。灰尘积得极厚,显然被弃置已久。
杨五仔细的看了看那张弓,又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地方依然还是……冷兵器文明。
凡人界从九寰大陆被割裂出来成为独立的小世界已经有万年,居然没有发展成科技社会,依然还只是冷兵器文明,这也的确是不可思议。
杨五在那废屋中歇了一晚,第二日继续上路。她循着那些小径,又走了两日,终于……见到了大路。
那路以碎石和泥土夯实,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对于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杨五来说,已经就称得上是伟大的人类智慧结晶了。杨五看到那条路,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
四个男人四匹马。马蹄踏在路上,一阵小跑过去,带起了一阵风。若细闻,那风里隐隐有一丝血腥气。
“老鼠,快点!都是你磨叽,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领头的男人骑在马上,念叨着,“那几个人说了,前面还有大群肥羊。要是因为你耽搁了,被旁人半路截去了,看我怎么抽你!”
被叫作“老鼠”的男人,一夹马肚,提速跟上。腆着脸笑道:“大哥你别生气。那小娘们一身皮子白嫩白嫩的,一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我要不尝尝滋味,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上哪再去找这样的去。到时候悔也悔死了。”
“滚球!”被称作大哥的男人没好气的骂道,“以后咱们发达了,回家乡去,什么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尝不到!”
“哎,那怎么一样。楼子里那些跟这种的,没法比!”老鼠嬉笑着,
老大没理他,只道:“搁那几个人说的,前面的估量着得有三百来人。咱们追上了,先缀着。我已与石头说了,让他回去再叫两伍人来。人多了咱们分得就薄了。三伍人正好。”
旁边人道:“人会不会少了点。里面万一有硬点子,怕啃不下来。”
“球个硬点子。”老鼠笑骂,“不过两脚羊!咱十五个人,十五匹马一冲,保管个个跪地磕头求饶命!”
老大忽地看向前方,道,“有人!”
男人们一边说话,一边马不停蹄。老大这么一说,大家都看到前方路边,有个身形矮小之人徒步而行。看衣衫像是女子。
那些衣衫都是好料子的,只是下摆有些刮烂了,也不值钱了。此时刚过晌午不久,太阳正大。那女子许是怕晒,将一块薄纱搭在头上肩上遮阳。
那块纱也是真真正正的好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值钱货。可惜,被撕成了一小块,刚刚也就裹住头脸肩膀而已,做不成衣衫,也不值钱了。
这女子身形这般矮小,十有八九是个老妪。
这等事他们看得多了。最先被抛弃的就是老妪,而后老翁,而后妇人,最后小儿。到了最后的最后,就只剩下青壮男子了。只要还能活,到了新地方,再娶妻,再生子就可以了。
若在平时,他们或许还会拦住那老妪,搜搜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可今日里他们才干了一票,那些人为了求生,主动告诉他们他们只是掉了队的。真正的大队伍还在前面,里面肥羊不少。
这一群肥羊他们怕被旁人截了去,急着追赶,自不会为了路边的芝麻,丢了前面的西瓜。他们直接骑着马,就从那人身旁抢道过去了。
只那被唤作老鼠的,擦身而过的时候,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恰那“老妪”正擡头看向他们。
他就看到一双清亮的眼睛。
老鼠心里一突。叫了声“大哥!”,就拨转马头奔回去了。
几个人听到他唤,勒马掉头一看,顿时鼻子就要气歪了。一夹马肚追上,怒喊:“臭老鼠你发什么疯!要女子前面多的是!你管这个老——”
老鼠飞马冲那“老妪”过去,弯腰俯身,一伸手就扯掉了她头上纱巾,露出她的真容。
那正要喊“你管这个老妪作甚”的人的话音,就戛然而止。
老鼠勒马掉头,一看之下,也是呆住了。
那人身形矮小,却并非老妪,原来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那少女肤白如雪,眉目清丽。身形还没全长开,却也已经不能说是“美人坯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美人了。
几个人为她容色所惊,竟一时无人说话,四下寂静。过了片刻,老鼠先回过神来,激动的语无伦次道:“大哥!这个!我的我的!谁都不许跟我抢!”
老大这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听到这话,没好气的骂道:“滚球!”
“你看看她这脸,是你能啃的?”老大当即就做了决定,“好好带回去,敬献给大将军,咱们兄弟富贵就都有了!”
被称作大哥的人显然在几人中说话很有分量。他这么一说,其他两人都面露喜色,极是赞同。老鼠的脸就跨了。
他眼珠一转,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叫道:“那也得让我尝尝她的味儿,不弄破她身子就是了。这样的,遇到了竟错过,可不得是我一辈子恨事!”
他下了马,狞笑着走到那少女身前,道:“小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这里?跟哥哥走吧,保你平安无事,富贵荣华!”
那少女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一双眸子,沉静如湖面,波澜不惊。这等气度,竟将上午那个鬼哭狼嚎的女子比成了村妇!
老鼠按捺不住心里痒痒,嘴上说着:“来,莫怕,跟哥哥走……”就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雪白的手灵蛇一般,在他碰到她之前,就先握住他的手腕。
老鼠觉得那手真是好看,可握住他的手腕,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当时心中便是一凛。待要后撤,已经晚了。
那少女微一用力,“咔嚓”声伴随着老鼠大叫的一声,老鼠已经抱着手腕“蹬蹬蹬”向后退去!
马上的三人当即抽刀!离她最近的便是老大。老大一夹马肚,冲过去,猛勒缰!他骑术了得,那马被他操使着,就人立起来,两只前蹄高高擡起,就要向那少女脸上踩去!
少女却身形一矮,就从马肚下消失了。
待马蹄落地,老大已经寻不见少女的身影。他立即抽刀,大喝:“哪里去了?”
耳边却听几个弟兄惊叫:“大哥小心!”
他心中一凛,却终究晚了。两只雪白的手已经抱住了他的头。那少女踩在他身后马背上,一手抱他头顶,一手抱他下颌,轻轻一扭……
几个人都听到了脖子折断的“咔吧”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