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城回想了半天,最后道:“没有啊,没听说过这个人。”
七刀道:“也不拘是冀县,总之咱们这里,稍有点头脸的人里,有没有姓杜的?”
杜城还在努力想,七刀又补充道:“年轻点的。”说完,犹豫一下,又补充道:“长得最起码也头脸整齐的。”竹生能看入眼的人,不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更不可能又老又丑。
他连续打补丁,杜城又想了半天,道:“姓杜的有几个。但要是又姓杜,又年轻,又长得俊的……”他大拇指朝着自己鼻尖一比划:“应该就只有我了。”
七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一扭头:“不可能。”
杜城待要追问什么“不可能”,七刀已经把犊鼻裤都扯掉了,赤条条的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亲兵递上干净的衣裤,他一件件套上。
曾经是斯文读书人的杜城简直没眼看。
其实要在别家军营,兵士们清晨傍晚或是训练完毕之后清洗,集体遛鸟,实属正常。只有碧刃军不行。谁叫玉将军她是个女人呢。
整个军营,也就七刀敢这么不要脸了。
七刀十五岁那年就住进了竹生的大帐里,同食同宿,除了征战在外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他俩的关系并不遮掩,在碧刃军中人尽皆知。
众人亦未觉得有异。
哪个人身居了高位,手握了权力,不三妻六妾,美婢成群呢。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是大多数人的梦想吗?只不过竹生是女子,所以这“美人”反而成了男子而已。
翎娘便感叹:“所以,不在于你是男还是女,只在于你强还是弱。”
竹生即便是女子,可她太强,所以她收个入幕之宾,便成了理所当然。更别说她并未广收美人,她也不过就是收了七将军一个吗。
七将军少年英雄,多少女子爱慕。竹君会看上他,更是意料之中了。
只有杜城忧心忡忡:“可他们俩……合适吗?”
杜城与翎娘青梅竹马,又共历生死,他们两个人之间,既相互信任,又彼此依恋。他是真正尝过情爱滋味的过来人,怎能看不出竹生和七刀之间与他们的不同。
翎娘沉默了许久,才道:“你道七刀想不到吗,他那么鬼机灵……”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杜城在七刀面前装疯卖傻的,转头就把这个事写信告诉翎娘了。翎娘写信回复他,叫他别管。两个人之间的事,外人最难插手。
更何况那两个人,一个是竹生,一个是七刀。哪个也不同于常人。
翎娘与丈夫这样说,却转头就写信给在安州,和竹生在一起的父亲。
到了竹生例行回城处理公务的日子,七刀陪着她一同回去。傍晚时分,便被范深喊去小酌。
范深是当年那些人中,唯一一个不对他冷眼的人。范深亦曾教导于他,于他有半师之谊。且七刀心中雪亮雪亮的是,范深在竹生心目中的地位,是远远高于他的。所以他待范深,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执弟子晚辈礼,口称“先生”。
其实便是到了现在,七刀与竹生有过这样的亲密,他都不能确认自己在竹生心目中的地位。他暗自估量,范深、翎娘必是排在他前面的。杜城……他怏怏然感到,搞不好,傻阿城也要排在他前面呢。不知道为什么竹生好像就特别喜欢这家伙。
好在,他们谁都不能像他与竹生一样的亲密。他们谁都没有亲吻过她滟滟的唇,抚摸过她雪光莹然的肌肤,谁都没有与她赤果相拥过。皮肤贴着皮肤,呼吸闻着呼吸。
更不要说,他知道一些竹生的秘密。那些秘密,竹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哪怕是范伯常都不行。
所以,他七刀纵然不是最重要的,也肯定是最特别的。
范先生拉着他小酌,他乐于奉陪。
范先生从来不是个无聊的人,相反,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对他的教导从来不是呆板的照本宣科,他总是能把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融入到有趣的故事里去,让听的人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而后受教。
七刀的成长路上,范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一次,范深给他讲了历史中许多开国皇帝。
不管一个王朝最后的结局怎么样,它的开国皇帝,多是英明神武的英雄人物。七刀这年纪的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男人,最爱听这个。他听得非常入迷。
开疆拓土,建朝立国,多么让人神往!
可是慢慢的,他就听出味道不对来了。
七刀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快,擅长察言观色。就说他聪慧不及翎娘,也绝不输给杜城。
当范先生把每一位英雄了得的开国君主的故事,都收尾在开创盛世,广纳后宫,子嗣绵延,福运深厚这样的画风上,他就明白了范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
阿城真是个大嘴巴啊!
七刀面不改色,侍坐一旁,手执着银壶给范深斟酒。范深便知道他懂了。
七刀是一个资质极好的少年,当初他有心收他做弟子,不仅仅是因为他舍命相救,更是因为喜欢他的聪明。
晚间歇息,竹生沐浴之后,幽香阵阵。
七刀给她擦拭头发,叫这似有似乎的体香引得血脉贲张,抱着竹生挨挨蹭蹭的腻了阵。
大年夜那晚没能成事,他很是遗憾。竹生就是喝醉了,他依然是打不过她,叫她给弄昏了过去。可第二天醒来发现是和她同榻而眠,正抱着她柔软的娇躯。
清晨帐中的气氛潮湿暧昧。竹生半睡半醒,似乎也很舒服,差点就成了事。可她却叫出了别的男人的名字。他血液逆流,终是没能成。
后来回想起来,深恨自己当时道行不够。
不过自那日之后,他和竹生之间的亲密又更进一层。他也开始学会撩拨竹生。
竹生也是人,特别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七刀能感受到她也是有血有肉,也会情动,也会放下绿刃柔软的靠在他怀里,回应他的亲吻。这般模样的竹生谁都没见过。
除了他。
他为这份独占悸动,却又想起了范伯常黄昏时与他说的那些话。
他埋在竹生的颈间,呢喃:“姐姐,姐姐……”有我还不够吗?
可他不敢问。他爱竹生,更惧竹生。他知道自己是竹生的,也知道唯有把自己全身心的交给她,她才会接纳他。可他也知道,就如范伯常所说的那样,竹生……不是他的。
她不属于任何人。
七刀抱着竹生温存粘腻了许久,直到竹生从衣襟里扯出他的手,赶他去睡觉。
他和她睡觉的寝卧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槅扇,木棂格子,糊着刷了桐油的麻纸。屏息去听的话,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七刀忍不住幻想,如果有别的男人,来同他分享她会怎样。那些幻想让他痛苦愤怒,他忍不住握住了刀柄——他的刀,总是压在枕头下面的。
可若有别的男人能与竹生亲密,那必是因为竹生喜欢那人。竹生对自己喜欢在意的人格外的看重。当日杜城身陷敌营,七刀还记得竹生一瞬都未曾迟疑,扔下杯子便下令点兵的模样。
什么计划,什么筹谋,什么准备,统统作废!什么都没有杜城的命重要。
他不敢伤害任何一个竹生在意的人。竹生曾经那样想杀他。他若敢如此,竹生就算不杀他,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他紧紧的握了刀柄许久,终是颓然的放开。
碧刃军扩张得太快,因此竹生在拿下了安州之后,修整了一阵子。将受降的安州军收编之后,碧刃军扩张到了三万人的数目。
这个数目,吹一吹,就可以对外吹成五万,不要脸一点,吹成六七万也是有的。
待到收编整合完毕,已经秋风瑟瑟。碧刃军与赫明的丰军达成协议,一同进军平京,瓜分邯国。丰军大将同意了,而后丰军如期而动——朝着丰国的方向。
丰军失了涪城,就再也没有恋战的想法。孤军悬于异国,没有退路,再深入,有多少胜算难说,全军覆没尸骨不还的可能性倒是高得很。在外征战数年,友军已尽亡,这一支丰军也早已经疲敝了,只想回家。
只是丰军的背信全在范深的谋算之中。包括这合力伐邯的盟约,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丰军撤军的路上,碧刃军早有埋伏。
打这一仗的不是旁人,正是新降不久的韩毅将军。韩毅不止是将才,他其实是帅才。若不是后方实在不给力,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以韩毅对竹生把大后方经营得繁荣昌盛又牢固如铁桶这一点,格外的佩服。他大胜而归,将赫明作为投名状献给了竹生,算是稳固了他在碧刃军中的地位。
庆功宴上,他与范深频频互相敬酒。纵然明知自己被逼降的一系列动作,都出自范深的手笔,他也只能苦笑,客气的尊一声“伯常先生”。
他痛饮了几碗酒,擡眸看到主位上,竹生正偏头与七刀说着什么。
竹君桃李之年,七将军少年英雄,利若宝刀。再看范伯常,他正含笑看着那两人。范伯常权谋经济,皆是鬼才。
席间都是碧刃军有头有脸的将领,他们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年轻。除了他和范伯常都已经年过四十,将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才三十出头。
整个碧刃军都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仿佛有无限的未来。这令韩毅忍不住想起祖父所描述的那个平京城,奢靡繁华之下,是掩不住的腐朽气息。虚君实相,大权旁落。陛下不思如何自方氏手中夺回权柄,终日里沉迷女色……
其实不用祖父说,他镇守安州这些年,隔着这样的距离,都能嗅到平京城那尸臭般的腐味。他一直以为他必须跟着平京一起腐烂下去,最好的不过是在安州马革裹尸,还能臭得浅一些。
他没想到还能破而后立。
他被平京多年掣肘,行事拘束惯了。万不料是做了降将之后,反而能痛快的征伐一场。痛快淋漓的血气,将身上沾染的尸臭味都洗去了。
他借着酒盏掩饰,打量竹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来历成谜,人也成谜。和平京那些人迎风三里的腐臭味正相反的是,她的身上充满了气势。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她身旁,对她俯首听命,为她征战,任她驱使。
如果说邯国皇室是气运已尽,那竹君的身上……韩毅仿佛看到了气运的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