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大营。
劈碎三昧螭火,直至三昧螭火化作的光点蜂拥向她身体中涌入的时候的事,她都记得。那之后的事则不知道了,大约是那时真正失了意识。
守在她身边的人,是范深。见到他,竹生就知道已经回到了自己人的身边,莫名心安。
“先生……”竹生唤他。
范深顾不得男女大防,亲手扶她起来。竹生的身体依然无恙,扶着他的手,便坐起来了。
“先生。”她眼中露出笑意,给他报喜,“我没事了。”
只有范深才能理解“我没事了”这一句背后的含义。他的眼中竟有了泪光,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道:“没事就好。”
竹生一转头,便看见了七刀。七刀的目光,停留在她和范深握着的手上。
竹生却瞳孔骤缩,放开了范深。
在七刀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衣衫,连头脸都裹在黑色的细布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墨绿如潭。
帐中的气氛,突然凝固。
片刻之后,竹生道:“先生,让我与……这位讲两句话。”
范深点头,便向外走。七刀却站在那里不动。范深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他才垂眸,跟着范深一起走了出去。
帐中就只剩下竹生和那绿眸的怪物。
那当然不是怪物,没人比竹生更清楚。那是……她当年在长天宗符箓司以几块灵石从执役小童手里买来的傀儡。
那都已经快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些峻秀山峰,那些在天空自由飞翔的人们,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和灵兽,黑衣的巡山执事们列队而行,个个英气逼人……
若不是绿刃在手,若不是三昧螭火在体内日夜威胁,竹生真都要怀疑长天宗是不是她做过的一个梦了。
恍如隔世。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人,和她一样曾经到过真正的九寰大陆,知道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
只是那个人却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黑衣中,只远远的用一双墨绿眼眸看着她,不肯靠近。最终,还是竹生先开口。
她道:“多谢相救。”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竹生看着他问:“你,能说话吗?”
这一次,那个人开口道:“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如金石相擦般的刺耳,寻常人听到都得后背起一层起皮疙瘩。他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损坏了吗?”竹生蹙眉,“麻烦了,这里……没人能修复你。”
她说完这句,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他那双酷似前世那个人的墨绿色眼瞳一直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尴尬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道:“你是……器灵吗?”
这墨绿色眼眸的男人并非活人,而是由人制造出来的傀儡。但竹生眼前的这个,显然是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所以她才这么问。
绿眸人摇了摇头。
竹生微感诧异,但她随即想起来了从前在炼阳峰和旃云峰上看的那些书里的内容。她顿了顿,问:“生魂?”
绿眸男人点了点头。
竹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还算不上世上最倒霉的那个。最起码,她的灵魂还好好的活在自己的肉身之中,连三昧螭火都已经被她反吞噬掉了,以后,她的灵魂和肉身,都再不会受三昧螭火威胁了。
眼前这个,却连肉身都没有了。
据书中记载,那是一些邪修才会用的手段。抽取生人的魂魄,祭炼之后灌入法宝中,这样的方法比让法宝自行生出器灵要有效率得多。毕竟,也并不是每件法宝都能生出器灵。即便能,也往往需要漫长的岁月。而人或者灵兽的生魂,则是现成的。只要抽取,以秘法炼制之后,便能受主人控制。
只是于那被抽取生魂的人来说,就是地狱般的囚笼了。那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竹生目露同情。她穿上鞋,站起来。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她问。
绿眸男人又摇了摇头。
竹生走近他,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要离开吗?”
绿眸男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竹生想起来,这傀儡一直被她放在臂钏里,已经十几年,所以才会跟着她来到这小九寰。她微感抱歉的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里……并不是九寰大陆。这里,是凡人界。”
凡人界吗?原来如此,怪不得见到的统统都是没有修炼的凡人,一个修士都没有。
但她是修士。
绿眸人望着她,她的容貌、声音,没有一处能激发他的记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她的精神波动没有变。她曾经是那么强的精神力者,他对她的精神波非常熟悉。
他很想张开手臂拥住她,可他没那么做。
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行走世间的那几千年里,寻到了养魂之物,将自己的魂魄慢慢温养了起来。当他在战场上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那些失落在神魂深处的记忆便潮水般的涌上来。
他已经都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男人慢慢老去,生命将走到尽头。他和所有的老人一样,在晚年是靠着回忆生活。不断回放自己的人生,品味自己的得失功过。
那些回忆,有很多让他骄傲,有很多让他遗憾,但最后,纠缠他不放的却是悔恨。
他的一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女人。他尝尽过人间艳色,经历过万种风情。可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女人的面孔他没有一个能还回忆得起来。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女人就只有一个——那个被他辜负了的妻子。
他的一场艳事被她撞破,她没有推开那扇门,转身离去了。
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他盘算了一百种道歉的方法,拿出了自认为极有诚意的条件,笃定一定会得到她的原谅。她曾经原谅过他很多次,一定还会原谅他这一次。
可这一次,他没来得及跟她说对不起。他的一百种道歉的方法都没来得及实施。他原本想将她母星的所有权馈赠给她,从此再不拿那个破星球拿捏她……也没来得及实现。
她死了。
他的妻子死得英勇无畏,她的名字被许多人记住,被许多人传颂。她的死甚至成了她留给他的政治遗产。
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她活着回来,好当面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亲爱的……又让你伤心了。
他和她的婚姻并非是爱情结合的产物,而是他单方面强势的压迫。她在大势之下,不能独善其身,做不到只顾自己。所以她成了他的妻子。
但后来,几十年的婚姻里,两个人是怎么就习惯了彼此,爱上了彼此呢?
他其实一直也没有弄明白。
他从来不认为一个男人能只爱一个女人。价值观的差异是他和她之间最大的分歧,地位强弱的落差,造就了她的牢笼。
他一直不认为是自己囚禁了她。除了专一的感情和身体的忠诚之外,他什么都能给她。他让她过着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很好。
但后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历经了许多世,甚至曾经当过女人。
他记得有一世,他是一个被男人收藏在后院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几乎见不到别的男人。他的生活精致昂贵,但只局限在四方的院子里。他终日看到的都是方形的天空,看了一辈子。
那一世结束,回光返照时,他想起了自己是谁。第一次知道女人看似美好的生活原来是这样消磨生命。
那么他,一直都在消磨她的生命吗?
这其实还是后话,当他还在原来的世界时,他是一个皮肤布满深深的皱纹,行将谢世的老人,却在临死前倍受悔恨的折磨。
若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他恐怕自己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他于是向他们的儿子吐露了这份悔恨,询问他是否有任何能追溯她灵魂的方法。
他知道他的妻子身上曾经有一个秘密,后来她把那个秘密传给了他们的儿子。那个秘密有许多神奇的力量,他因此才向儿子求助。
那其实只是一个昏聩老者临死前的迷乱。很多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都会做出许多偏执的不被理解的举动,这其实是人之常情。
但他的儿子不是一般人,他竟然真的有方法。
儿子本来只是为了安抚老迈父亲的慌乱,不料却真的发现逝去多年的母亲的灵魂竟前往了异世。他也能提供追随她而去的方法。
“需要在您还活着的时候便剥离意识,只能送意识体过去。”他说,“剥离的过程将会非常痛苦。”
年迈的父亲不顾儿子的劝阻,接受了意识体的剥离,独自前往异世。他的儿子不懂,被悔恨折磨,恐惧灵魂不得安息才是真的痛苦。
于是时隔万年,他终于又站在了她面前。可他们,都不一样了。
他在此转生过许多世,经历的都是完整的人生,不同的人格。比起他初世的回忆,那些轮回转世的回忆要浅淡许多,却也已经深深的影响了他。
此时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根本认不出他来。
而她,也已经与他记忆中完全不同。这不同指的不是容貌、声音或者身形,是她整个人。
她昏迷的几天里,他已经知道,她是这些人首领,她是头狼。就如从前的他一样。
当她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的时候,纵然目露同情,放轻了语气,依然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上位者的气势。那是经年累月,做决策,下命令,才慢慢形成的气势。
她再不是那个顺从的妻子,温柔的母亲。一个为了自己的母星,沉默献祭的女人。
他喉头微动,想对她说……对不起。
他穿越宇宙壁垒,追着她来到这异世,不就是为了跟她说这句话吗?可为什么,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道歉真的有意义吗?
能抚平她曾经受的伤吗?能让她忘记那些难过和失望吗?能挽回她曾经对他有过的感情吗?
以及,在这里浴火般重生,不再被任何人束缚的她,需要他的这一句对不起吗?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竹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竹生顿了顿,还是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慢慢解开他裹着头脸的黑布。他的脸何止丑陋,简直可怖。刚来到大营的时候,吓坏了很多人。
“破损得很厉害……”竹生蹙眉,“你自己能修复吗?”
他摇了摇头。
竹生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在这里大约是找不到人能修理你了。恐怕日后你都要这样遮掩了。”
她又帮他缠好,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这样也挺好。”她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我的一个故人。”
提及故人,她目光平和,语气轻松。
故人,就是故人。
已经过去了的,可以不用再在意的人。
原来……已经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