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从七刀的帐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寝帐。帐外,苍瞳正在望着星空。
七刀的帐子离竹生的中军大帐不算远,事实上就算再远些,也没意义。苍瞳若生前已是还虚境的修士,整个大营,都在他的神识笼罩下。
竹生在七刀的帐中,没有用法宝升起屏障,意味着她与七刀的一举一动,苍瞳都如亲见。
见她归来,他转头看她。他的脸都裹在黑色的细布里,只露出墨绿的眼睛。看不到面孔,竹生就很难单以眼神推想他的神情。
竹生看了会儿夜色下那熠熠生辉的墨绿眼眸,走过去,问了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的眼睛,怎么会是绿色的?”
竹生在长天宗符箓司也见过别的人形傀儡。虽然没有苍瞳制作得那么逼真细腻,也是具有人皮、人形的。那些仿人傀儡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苍瞳就想起了万年前那个叫长天的家伙。
他挣脱了魔君的精神束缚,恢复了意识的自由,发现释放了他的那个人与魔君一同陷入了大阵中。他被魔君驱使了上千年,深知魔君于人间的危害。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能干掉魔君的人,他自然不能眼看着他被魔君腐蚀掉。
为了把那个家伙捞出来,他的身体分崩离析。那具身体是魔君亲手所炼,已是强悍至极,犹不能对抗那大阵。把长天捞出来的时候,他险些就要形神俱灭。
长天也比他强不了多少。在他恢复意识前,长天就已经和魔君一同陷入阵法中不知有几百年了。身躯已经完全被魔君的气息侵蚀,再不可恢复。为了报答苍瞳相救之恩,长天干脆抽了自己的骨给苍瞳重新炼了一具身体。
到最后,没有合适的材料炼制眼睛。
就用这个吧,长天说。
长天那时候身上已经空无一物,他说他的小乾坤亦被魔君强行封闭,他是真的一穷二白了。除了他的骨,其余的材料都是他现搜刮的。那个地方曾是长天与魔君的战场,黑色的泥土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骸骨。相互纠缠,敌我不分。
苍瞳其实也是骸骨之一,感谢魔君出品,质量可靠,他被埋了几百年,非但没有烂掉,反而得了自由。
穷了的长天在那里刨地,倒也刨出来不少东西。但他眼光太高,寻常物件都看不上。后来刨出了半根折断的簪子。那曾是一件厉害的法宝,即便折断了,都还残留着逼人的灵气。
咦……这是我亲手炼的,赠与了妙音山的玉英女君,玉英儿也陨落于此了吗?他叹息,我原说过叫她不要来的……
长天怅然了片刻,对他道,就用这个吧。
那簪头镶嵌着一块碧玉,长天把那块碧玉一剖两半,炼成了他的两颗眼珠。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毕竟长天那时也未为他卜算,并不知道他的前生和未来。可他却给了苍瞳一对墨绿色的眼睛,就如他的初世一样。
这些日子竹生有时候会跟苍瞳说话,她告诉过他,当初遇到时,他是一具即将被销毁的损坏了的傀儡。正是因为那双眼睛,她用几块灵石买下了他。
“像我的故人。”她道。
苍瞳没有了肉体,却还有灵魂,有记忆。他知道她口中的故人是谁。
可竹生,不知道他知道。
竹生也不知道他是谁。
她会在明知道他的神识可以窥视的情况下,去与别的男人云雨……给他看。
她想撩拨的是谁?想掌控的是谁?或者二者都?不管她想要的是谁,显然她都能做到放肆撩拨,熟练拿捏。
苍瞳望着星空的时候很感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到骄傲。
因为竹生的手段,是他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亲自调教出来的。当然那时对他和她来说只是情趣,不曾想有一天,她会用到别的男人身上。
竹生跟苍瞳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的话常常成为自言自语,她提的问题他也不会回答。竹生并不以为意。
苍瞳没有肉身,却对她有莫名的情意。她不知这情意缘何产生,却知其可用。这就够了。
苍瞳这样的强者,在小九寰根本没有对手。他若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若想反对什么,她就肯定再做不成。幸而他这样的强者,眼中看不上这些凡人,看不上这个小九寰。
他带着一分莫名的情意,愿意就待在她身边。竹生觉得,可能在苍瞳看来,她在做的事情,如同小儿的游戏。可这没关系,只要他不下场破坏游戏的规则,打破力量的平衡,就可以了。
竹生走过去,在苍瞳身边坐下,取出了一件法宝。
她离开长天宗时,不客气的卷走了冲昕的一些东西。但那些法器或者法宝并不都能滴血认主。事实上,绝大部分法宝都不能滴血认主,而是需要修士以灵力和神识来炼化才能认主。毕竟法宝其实是一种人工制品,它被制造出来的初衷并不是为了给凡人使用的。
“这件里面还有别人残留的神识,我昨天试了一下,没能成功。”竹生道,“该怎么办?”
她话音才落,便感觉到苍瞳的神识磅礴如海,将她裹了起来。
苍瞳曾经是还虚境的修士,他的神识本来就远远强于竹生。后来他失去了肉身,成为了这傀儡的器灵。
器灵与器之间连接的关键是器核。所有的法宝都有其核,那是炼制这件法宝最关键的材料。竹生以为器便是器灵的身体,实则不然,器核才是。器灵与器核,就是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长天给苍瞳重新炼制身体,也是在他原来身体的器核的基础之上炼制的。
而像苍瞳这样,被祭炼成为器灵的生魂,等同于是与器核绑定,已经无法再转世投胎。
某种意义上讲,他可以永生。
修士境界再高,也有寿限,到了寿限,肉身终将化为尘土,回归大地。苍瞳却不会。
只要器核不毁,他的身体总可以修复。且和人的肉身不同,器核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祭炼中,只会越来越坚固强大。
在这样漫长的寿命中,又没有肉体可以修炼,苍瞳只有不停的修炼他的神识魂魄。因此他的神识,又早就远远强过了还虚境的修士。
便是冲祁此时站在他跟前,也察觉不到他的神识。
竹生自然就更不能了。
所以竹生察觉到苍瞳的神识,必然是苍瞳有意让她感受到的。
竹生的感觉仿佛像是被苍瞳拥在怀里——苍瞳的神识太强,如有实质。
她也放出她的神识。她的神识可媲美金丹修士,和苍瞳的却没法比。苍瞳的神识卷住了竹生的神识,缠绕了一会儿,带着她的神识,进入了那法宝中,亲自示范,如何抹去别人留下的神识,用自己的神识去炼化法宝,使其认主。
苍瞳要抹去那神识,不过是一息间的事。他却带着她慢慢去感受,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完成。
等苍瞳的神识收起,竹生睁开眼,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这种小事,竟会使她如此快乐?
苍瞳想去亲吻那眼睛,抚摸那脸颊。可他的唇残破,他的手是用来杀戮的,再没有温柔的触感。他于是眉眼低垂,一动未动。
竹生心满意足。
她与他道了晚安。一如往常的,收不到回复。苍瞳坐在冰凉的地上,有如夜色凝固。竹生起身。苍瞳却神识忽起,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竹生微怔,低头看去。苍瞳依然如生根在地上的雕像。但于他们来说,神识可代替眼睛甚至五感,他回不回头看她,都不重要。
竹生唇边露出笑意,转身回了寝帐。
用神识炼化法宝,消耗的不仅仅是神识,还有灵力。
竹生的灵力还太弱,在苍瞳的引领下抹去别人的神识,学会了如何炼化法宝,已是消耗一空。她歇了一夜,第二日恢复了精力,才真正动手炼化起属于自己的法宝。
第一件拿来开刀的便是碧玉臂钏。
那件臂钏从戴上那天起,便从未摘下过。沐浴、入眠皆随身。那东西有灵性,自行收缩或者扩张,紧贴着皮肤,却一点不觉得难受。
那臂钏是别人送给她的,亦是别人助她炼化的。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半主而已。仿佛拥有使用权,却未曾拥有所有权。
碧玉臂钏里还有那人的神识,那神识温和且熟悉。
犹记得第一次感受到这道神识,他窥见了她入浴,一触即收。后来,这道神识就越来越久的会在她身上停留,久久不去。
竹生抚着臂上臂钏,再次感受到熟悉的神识,不由露出微笑。
道君,好久不见。
道君……再见。
她的灵力附着神识灌进了臂钏中……
对苍瞳来说一息便可完成的事,竹生却用了六天多的时间才完成。碧玉臂钏中冲昕的神识被完全抹去,臂钏被重新炼化,真正成为她一个人的所有物。
炼化完成的瞬间,白光穿透衣衫自手臂间射出。
竹生解开衣衫,褪至臂弯。碧玉臂钏已经消失,雪白的左上臂,碧绿宛如纹身般的藤蔓纹蜿蜒缠绕。原来还可以这样。
竹生感受了一下,只觉得那个空间和她之间仿佛被打掉了墙和门,再没有任何隔阂,畅快之感油然而生。
竹生拿来开刀的第二件法宝,是她最重要的一件法宝——她的绿刃。
炼化绿刃比炼化臂钏还要更辛苦。绿刃乃是兵器,与寻常法宝大不相同。因此冲昕在帮助竹生炼化的时候,不得不灌入了更多的神识。这还是在冲昕刻意压制的前提下。
饶是如此,竹生依然用了十多日才将绿刃炼化。
当绿刃炼化完成的时候,刀身震颤着发出了嗡鸣。
大营中有那么几个人在睡梦中被惊醒。
他们有的是将军,有的只是普通士兵。甚至还有一个人连士兵都不是,只不过是个挑夫而已。
这几人身份高低不同,武力强弱不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杀意格外的敏感。
他们有的以为遭遇敌袭,一边抽刀一边大声呼喝亲兵,却茫然发现营地中毫无异动。有的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连连拍着心口,翻个身又继续睡觉。
竹生的神识注视着这一切,忍不住嘴角微翘。
她的神识扫过七刀的军帐,七刀已经翻身横刀,挡在身前。他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眼睛望的,是她大帐的方向。
竹生等了一会儿,七刀便闯了进来。
她的男孩子,对她的杀意,比对她的身体还敏感。这让竹生想笑。
七刀冲进来,就看到竹生抱着绿刃在对他笑。那令他从梦中惊醒的杀意,果不其然源头在这里。
最初的最初,这杀意令他恐惧颤抖。现在,这杀意令他兴奋颤抖。握着刀的竹生,比褪去衣衫的竹生更令他渴望。
他向她走去,她却用绿刃抵住他的心口。
“回去。”她挑眉,“我说过,不提着姓方的头来,不许进我的寝帐。”
七刀胸口起伏:“他的头,肯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