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刀离开东宫的时候,眼中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热切的期盼,急切的想要快点见到竹生。
他步履矫健,小宫女气喘吁吁的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更遑论给七刀带路了。其实小宫女能到竹生身边才不过两年的时间,真论起来,对这长宁宫,对竹生的寝殿,七刀比她还熟悉。根本无需她来带路。
不一会他就到了寝殿。寝殿灯火通明,有女官在廊下等候着他。
“定远侯。”女官屈膝行礼,“请随我来。”
说罢,她转身给七刀带路。
七刀看到她便怔了怔,看到她欲要前行的方向,他停下脚步,狐疑的道:“去哪?”
女官道:“陛下正在侧殿等侯爷。”
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竹生……不是在寝殿等他。七刀那颗火热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他因为竹生而发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冯世女。”他唤道,“可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情吗?”
这女官是齐国公世女冯云。当年她将齐国献给竹生,而后齐国三姓作乱,七刀带兵入齐,得到她颇多支持。两个人也算是有些交情。那之后,她便离开家来到了竹生身边,竹生一直很喜欢她。
几年不见,如今看来,她已经成了竹生身边的心腹女官。可今夜是他和竹生的久别重逢,等在廊下的竟然是冯世女……这种感觉就太不像情人的私会了。
冯云跟随在竹生身边,自然不是全然不知。她心情有点复杂,却不敢对竹生和七刀之间的事擅自插嘴。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她轻声的提点七刀:“侯爷的杀气,太重了些。”
……说的,还是屠城那件事吗?七刀心头一紧。对冯云点头道:“多谢。”
冯云摇摇头,转身引着七刀去了侧殿。
待七刀进去,她关上殿门,便退下了。早得了竹君的吩咐,宫室四周没人敢停留。
七刀走进侧殿,就看见竹生坐在几案前。看到他,她放下手中的奏章,凝视了他一会儿,唤道:“赵锋。”
七刀忽然屏住呼吸。这一刻,他意识到,坐在书案后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君王,不是他的爱人。
月上中天的时候,定远侯赵锋走出了女帝寝宫的侧殿。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没一会儿,那月亮便被一片乌云遮蔽,夜色便如墨一般铺陈而下。
赵锋一直站在那里没动,站了很久。
竹生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知道小节的感受?
生杀由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没人……想做小节。
我知道你有理由,有原因。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反应。所以,你现在以功封侯。
作为你的君主,我接受你的作为,承认你的功劳。你该得的,我一分都不少你。
只是我,作为我自己……赵锋,我和你,就到这里吧。
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欢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赵锋的身体忽地一颤。
不!她一定是太冲动了。过几天!等过几天!他再和她好好谈谈。
她明明也承认他的功绩,又为何不肯接受他这个人呢?她是君王……她当然是君王!她和君王这个身份,难道还可以分开吗?
为何,为何她……变得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现在的她明明比当年的她还要强大,为何却要收起自己的刀?
她难道忘记了吗?即便是她,都曾被人强迫。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真正的无畏。
她曾经什么都不怕,现在,却在怕什么呢?
赵锋在竹生门外的廊下站了许久,他的拳一直紧紧的握着。
他和她隔着一道门,距离不超过十丈,却仿佛隔着天涯。他满心热切的归来,不料这里等着他的却是她与他的决裂。她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他从未认识过她似的。
一直到露水打湿了鞋面,赵锋才终于离去。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晶灯明亮的光洒了出来,门前廊下,石阶连着青石板甬道,有一道长长的影子。
竹生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着黑洞洞的夜和自己的影子,默然不语。
她忽然转头,长廊深处,黑衣绿眸的男人站在夜色中看着她。黑衣如墨,夜色也如墨,他像是融进了黑夜里,又像是她的影子。
竹生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身回了寝殿。绿眸男人垂眸,后退一步,真正的融进了夜色里。
定远侯赵锋没几日就发现,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
长宁宫的种种规章制度,由范深一手打造。在从前宫中只有竹生一个主人的时候,相对宽松。很多重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宫廷。还是在竹生有孕之后,范深力主强化并改革了宫城警备制度,使之严格起来。而后便是副相们入宫,也一样要遵守宫规和流程。
一直以来,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的,就只有两个人——范深和赵锋。前者是女帝最信任的重臣,后者是女帝的情人。
赵锋甚至可以算是一直就住在宫里。他自己的府邸,那时候几乎就没怎么回去过。
可当赵锋再次想要入宫的时候,却被拦住告知要觐见陛下,须得按流程通报。定远侯的脸色,如乌云一般的阴沉。
他按照规矩通报了,竹生却没有见他。他没有立刻离开,转而求见太子。很快便有东宫女官亲自来为他引路。
竹生并没有隔绝他和毛毛。
她对他说,不管他与她之间怎样,他是毛毛的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她也明确的表示了,不希望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变化影响到毛毛。
赵锋回想起了她的这些话,在见到满眼欢喜向他跑过来的毛毛时,那些想说的话就憋回了心里。
这世上,竹生爱毛毛,超过任何人。如果他以他和她之间的事去“影响”毛毛,会怎么样呢?
大约,会失去毛毛的“父亲”这一重的身份吧?赵锋摸着毛毛的头,苦涩的想。
他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生来就是太子,将来……也会如他的母亲那般成为他的君王。
数日之后,在竹君的书房中,当要议的事都处理完毕,竹君在与丞相们闲聊的时候,玩笑般的对丞相们道:“定远侯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妻室。诸位丞相,倒是也帮着操操心。”
其实自从庆功宴那日,定远侯被发现竟然没有留宿宫中,关于竹君与定远侯有隙的传闻便已经传了好几日了。现在,不过是被竹君亲口证实了而已。
能做到一国的丞相,就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
范深最先笑着接口了话题,而后众人纷纷捧场,而后竟忽然惊觉,立国十三年,竟有一大批“二代”们到了适婚的年纪。谁谁谁家的儿子十分出色,谁谁谁家的姑娘不让须眉,一群丞相们忽然集体燃烧起了媒婆之魂。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天性八卦,而是因为澎国发展到现在,正是到了权贵们重新定位重新洗牌的时候了。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联姻是权贵们最常用的手段。
在男人们热烈的讨论中,殿中唯二的两位女性,竹生是微笑旁观,范翎是先望着她,而后垂眸不语。
待众相们离去,唯有范翎被留下。
“怎么了?情绪不高?”竹生问。
范翎神色复杂。她与竹生相识于少女时代,忽忽便已经二十多年,二人之间无话不谈,相知甚深。
她少时遭遇不幸,本亦自伤自怜。是竹生的陪伴和守护伴她走出了阴影,坚强了心志,让她浴火重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不仅身居高位,仕途顺利,与丈夫杜城也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如今已育有三子。
反倒是在她心目中强大无敌的竹生,无人相伴。
范翎沉默许久,道:“当年我不欲嫁,父亲对我说,男女,是人生欢事,叫我寻一二情郎,莫要负了青春……父亲的话,我想送给陛下。”
翎娘这是在担心她吗?竹生靠着凭几,撑着头,笑着叹气。
“知道了。”她道,“放心,我当然不会自苦。”
范翎始放心。回家后,她被父亲叫住,追问她和竹生都说了些什么。
范翎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余年,早不是父亲掌中说什么听什么的小女儿了。她闻言柳眉倒竖,道:“父亲想知道什么,自去问陛下。莫要算计我和陛下之间的私谈。”
范相刺探之心被女儿拒绝,立刻哼唧着向地上软到。
小范相大惊,忙跪地相扶。范相有了年纪,这两年身体已经不比从前。小范相连声唤着“父亲”,范相只揉着太阳穴连呼头风又犯。小范相将信将疑,难断真假,只得跪地与他按揉头皮。
范相哼唧着向女儿问话,问不出来便呼头痛,连哄带吓的终是问出了竹君的态度。
听闻竹君言说“不会自苦”,范相登时精神抖擞的翻身坐起,高声唤来自己的书童:“取我的名帖,送到平陆候府,请平陆候明日过府小酌。“小范相气得倒仰,跺脚怒道:“再算计我!我搬回自己府中去!”
几位丞相宅邸都是御赐,小范相也有自己御赐的宅子。只是范家虽有数房归聚盛日城,却都并不住在丞相府中。她若是与丈夫孩子搬回自己的宅中,只剩老父一人未免凄凉,这才一直陪伴而居。
范相忙用好话去哄女儿。
小范相恼道:“休哄我!只此一回,下次再也莫想骗到我!”说罢,甩袖而去。
范相在后面连连唤她,她也不搭理。一转头,小书童一脸的机灵相,眼睛咕噜噜的正瞅着他。范相讪讪道:“她上次也是这般说的。”
书童掩口窃笑。
赵锋以为,他和竹生之间还可以修复。他没想到的是,一旦两人间产生了裂痕,便总有人会趁虚而入。
竹生倒是早想到了。毕竟向她献美这种事,范深暗搓搓的早就想做了。她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平陆候韩家。韩毅与赵锋之间的争夺,看来比她想的还要更激烈一些。
她也没想到,韩家的人会这么有眼光,他们送来的人,会这么的合她的眼缘。
那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生得俊秀如松。一身青衫,在穿透窗纸射入的阳光中,仿佛镌刻了时光。
竹生刹那间想到了寒潭,碧竹,想到了长满银线草的草原上,一个迎着朝阳而立的青衫人。
“叫什么名字?”她问。
青年含笑答道:“旁人唤我彦郎。”
“彦郎……”竹君笑道,“是个好名字。你若到我身边,我希望你是自愿,不是为旁人所迫。”
竹君说着,对彦郎伸出了手。那是这个国家乃至这片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女人的手。
彦郎心潮澎湃。
他握住了那只手。
“愿伴陛下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