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馆编修奉竹君之命搜集了各种提及到“天灾”的书籍。有正史,有野史,有话本,有私人笔记,有民间故事,也有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些画作。
他们将这些呈给竹君的同时,也奉了国相范深的命令,同时呈了一份给丞相。
关于“天灾”这个话题,范深自是知道,会涉及到的书籍范围很广。但当他终于在日理万机中得了闲,叫书童把书馆送来的东西拿来与他看的时候,还是被数量的庞大的惊到了。
“竟然这么多?”连范深这样博览群书的人都禁不住诧异。
范深于是便从那本《醒世言》开始翻起。那本就是他叫毛毛读的书,书里的内容他自然是烂熟于心,毫无新意。又翻了几本,大同小异。范深不禁微微的感到迷惑。
竹生要书馆给她搜罗这些书籍,用的理由是对毛毛读的书感兴趣,这个理由,编修们信了,范深是不信的。他倒是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他就是直觉的不信,直觉的感到里面有文章。
只能说是,他对竹生了解太深。
从他决定奉竹生为主公,从他在澎城将那一颗城守印信献给竹生,硬将她推上了城守之位起,竹生就成了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
范深在那一晚,快速的翻阅了许多本书籍,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每日下了值,回到家中,他都会继续。他看书和写字的速度非常快,是常人的数倍。但直到第五日上,他也没看出什么来。
那一日他白日里公事繁忙,很有些疲倦,比前几日翻的少了几本,早早的就睡了。
夜里,忽然惊醒。屋外雷雨大作,闪电照亮了夜空。
范深起身披衣,推开窗扇观着夜雨。当又一道闪电照亮大地的时候,也照亮了他的心门。一个这些天,他心底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异样的感觉,忽然清晰了起来。
一个令他不敢深想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再也不能回避!
范深转身去了书房。
翎娘身子沉重,早上便通常起得比范深晚些。竹生和她早就为女性官员制定了孕期灵活工作制和产假,她现在可以比正常情况下晚半个时辰去宫中的公署。
杜城出征归来,受封永平侯。因此时无战事,他便赋闲在家,也并不去谋什么实职。他岳父妻子,一门二相,门第已经太过煊赫,总得有人要退一退。范深、范翎都有擎天之志,自然是不会退的,杜城便自动的做了那个退了的人。他乐得在家清闲,翎娘却对他心存愧疚。夫妻两个成亲十余年,相互体贴竟更胜新婚。
每日清晨,杜城都要亲自护送身怀六甲的妻子去宫中,傍晚再去接她。为此,他没少被旁人取笑,道他是入赘了范家。面对这种说笑,杜城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昔日,他没能护住巧娘和翎娘。巧娘惨死,翎娘受辱。后来,他努力令翎娘成为了他的妻子,那时他便想好了,要守护翎娘一辈子。
此中心意,自在夫妻情意流淌中相互理解,又何须为外人道。
这一日清晨翎娘收拾停当,杜城扶着她准备登车,两人却看到范深的车子还在一旁,不由奇怪道:“父亲岳父没去早朝吗?”
他们遣了人去问,才知道范深昨夜竟挑灯夜读。夫妻两个面面相觑,杜城扶着翎娘去了范深的书房。
书童和从人都守在书房外,道:“老爷在算数,说了不许旁人打扰。”
但翎娘不是“旁人”,她挺着肚子,谁敢拦她。进了书房,她大吃一惊。
堆了半间房的书她不意外,范深在读竹生正在读的书,她是知道的。她吃惊的是,范深的书案已经推到一旁,他席前的空地上,摆满了算筹。而他身侧铺开的,却是历书!
推算历法,最是耗心血。好端端的,父亲如何忽然想起来算这个?
翎娘正要开口,范深却先开口了。他道:“别进来,别吵我。替我向陛下告几天假。”
说罢,他就再不说话。
这样的情形只存在于翎娘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叔父三个人关在屋子里,算得如痴如醉,祖父也从不说他们。婶婶只能无奈的和她作伴。
翎娘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的退出了书房。在宫中,她替范深告了假。
范深虽然有年纪了,却身体一直康健,十几年如一日的从未告过假。竹生又刚刚经历了司膳阿筝之事,不由她不上心,细细追问范深因何告假。待知道他在家中沉迷推算历法,不由得愕然。
翎娘无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沉迷进去了。从前这种时候,是不许家里人进屋打搅他的。”
竹生道:“不是生病我就放心了。他年纪大了,你看着他些。他们这种人一钻研起感兴趣的学问来,很容易沉迷得饭都不吃吧?”
翎娘也愁:“正是呢。”又抱怨:“都这么大岁数了!”
这日便提前早退,早早的回家监督她爹吃饭。
范深身体无恙,竹生便不担心了。她只是好奇,似范深这等自制力极强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忽然就去沉迷了某样事物?她想着等范深进宫了自会告诉她,可她等了范深三日,也没见到范深的影子。
第四日上,竹生等不下去了,微服去了范深家。
在范深的书房外,书童和从人慌忙给突然出现的竹君行礼。杜城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岳父也不叫我进去。”
竹生点点头,走到门前,朗声道:“伯常,我可以进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范深嘶哑的声音,道:“请进。”
竹生便推门而入。才进去,脚下便踢到几本书。地板上到处都铺着书,还有散落的算筹,书案歪歪斜斜,范深正自书案后擡起头来。
竹生鲜少见到这样不修边幅的范深,发髻有些松了,眼睛通红,正盯着竹生。
竹生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范深整整衣襟,站起来给竹生行礼,二人对坐。竹生看着范深,等着范深给她一个解释。
她这并非是干涉范深的私生活。他们是君臣,范深身为丞相,撇下军国大事不顾,沉迷于此,她得问。他们是朋友,范深不眠不寝的沉迷于此,她也得问。于公于私,她都要问一问。
范深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道:“正有事,要君为我解惑。”
竹生微讶。
范深道:“闻君令书馆搜罗涉及‘天灾’的书籍,我想知道,君要查的是什么?”
竹生看着他,沉默不语。
范深道:“出于好奇,我令书馆另备一份与我,这些天,我便在钻研这个。”
竹生垂眸:“有结果吗?”
范深点头:“有!”
“与君初遇,相逢乱世,那时我便与君说过,此乱世始于一场大灾。”范深道,“如今,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五十余年。”
“那场灾难的力量实在可怕,可毁城亡国。当时许国若不是有盛公子、乌陵王幸存,大约便可以直接从大陆上消失。”
“但这并不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规模大到如此程度的天灾。小的时候读《醒世言》,读《九寰山海经》便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是,我一直未曾把它们串连起来。直到,现在。”
范深通红的眼睛盯着竹生,道:“五百年!”
竹生道:“五百年?”
“对,五百年!”范深声音嘶哑,“以最近一次大灾为对照,则更上一次天灾发生在它五百年之前。”
“因为这天灾,许多东西都断绝了,学问、技艺、家族和国家的传承。然,终究还是有许多东西流传了下来。”
“我根据那些流传下来的内容中的蛛丝马迹去推算,再之前的一次大灾,又在这一次的五百年前!”
“能根据一些信息确定年代并推算出来的……我算出了五次天灾的年月!每一次,精准的相隔五百年!”
五次,便是两千五百年了。怪不得范深要在家里不眠不休的算好几日。
那些书籍太多,记载太零散。竹生更是不可能如范深那样,有根据某个话本里的一句台词便能确定大致年代的本事。她大略翻了翻,发现想确认自己的那个猜想很难,又不愿让旁人发现此事,便搁下了。
不曾想,范深替她找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她呢喃道。
“果然如此?”范深盯着她。
竹生擡眸看他,问道:“数据无误吗?”
“无误。”范深涩然道,“算到第五回,我算得的是五百一十八年。我推翻了重算,果然是中间出了错。每次大灾之间,相隔五百年,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再往上,已完全无法确认年份,成为彻底的神话了。但大陆有数千年历史,神话中也有许多记载,持续的时间应当更久远……。
竹生打算了他,道:“不止。”
“啊?”
“万年。这片大陆的历史不止几千年,当在万年以上。”竹生道,“我了解的,是这样。”
范深盯着竹生,沉默了许久,问:“是谁?为什么?”
这样精准的时间间隔,绝非自然之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有一些人,以超越常人的力量控制而成。
竹生却蹙眉,道:“好问题。我也在想,为什么?”
屋中陷入沉寂,过了许久,竹生问:“大灾之后与之前,大陆上有什么不同?”
“天差地别。”范深道,“大灾之前,距离上一次天灾已经过去五百年,多是太平盛世。大城林立,城市繁华,人口稠密。一场大灾,城市崩溃,村镇消失,哀鸿遍野。待灾情过去,已失了秩序,战火四起,遍地饿殍,人口十不其一……”
范深忽然停住,因为竹生的眼睛里闪动着了悟。
她悟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
范深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想挖掘出到底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慢慢的,他的面孔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人口!”他牙关打战,背脊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