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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欢 正文 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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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深走出殿门的时候,月亮已经悬在半空。宫灯间隔着挂在廊下,一盏一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寝宫看起来充满了女性的气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许多年前,他就惊疑于竹生小小年纪,便失了处子之贞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强悍,谁能强迫得了她?现在范深知道,能强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宫灯下,望着庭院中草木有些阴森的影子,感觉心脏有些疼痛。

    这种疼痛曾经出现于欣娘病逝之时,出现于莹娘惨死之时,出现于翎娘受辱之时。所有这些他深爱的女子,都遭遇过这样或那样不可抵抗的命运。

    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护她们。所以他选择支持她们,让她们自身强大起来。

    待天下平定吧,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迟女子婚配年龄这件事,他便助她实现。他既然不能凭一人之力保护这些女子,便尽他的能力,为她们创建一个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归来,使得这段时间压在竹生身上的政务的压力骤然减轻

    待例行的议事完毕,丞相们陆续离去,归于各自的公署,书房里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头驴,于案牍繁忙中偶一擡头,却见竹生手臂支在书案上撑腮看着他发呆。他简直要气笑。

    “陛下!”他用指节叩着书案,不满的道,“奏章都看完了吗?”

    其实那些奏章范深都看过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笔总结了,夹在了奏章里。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写的要点总结就可以了。她便低头随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么?”范深问。

    竹生其实在想一个也可以说很重要,也可以说很不重要的事。

    “你旷工半个月,便积压了这么多的事。可我荒唐的那阵子,有丞相们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运转。”竹生看着他道,“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范深盯着她,“世上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竹生道:“国家当然该有主,只是这个主一定要是皇帝吗?”

    范深心头微凛。以他对竹生的了解,他直觉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开启一场极其危险的谈话,甚至比大小九寰这个话题更危险。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减灭人口的天灾,虽然震惊,虽然可怕,但毕竟遥远且缥缈。一时半会落不到范深的头上。可竹生现在想要开启的话题,让范深敏锐的嗅到了现实的危险。

    他责备道:“国主若非皇帝,则君如何自处?”

    竹生道:“我自可解脱,由心随意。”

    范深道:“则太子如何自处?”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负这么多的责任。”

    范深道:“陛下可问过太子之意吗?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注定将要拥有天下。陛下想要将太子从‘拥有天下’变成一无所有吗?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将来要作帝王,享受储君的待遇和权力,骤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吗?难道不会怨恨陛下吗?”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范深继续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既做过太子,这个身份便已经烙印在了他身上。纵他自己不想,也会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这身份。”

    “陛下想想雅逸候吧!”

    雅逸候这种称号,一听便知道是降国之主。国不大不小,战败而降,老国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该国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么孱弱的一个人。可两年前那场乱事,便是一群去国之人,借着雅逸候之名作乱,号称复国。雅逸候怕连累妻儿,自尽以证清白。发生这种事,难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吗?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罢了。”

    “这样的事情,难道陛下希望发生在太子身上吗?”

    “陛下若弃国,以为这天下便无人去争夺了吗?不管何人逐鹿问鼎,太子注定要在这旋涡中无法脱身的。”

    竹生愈发沉默了。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却又有小的私欲。且这二者正相矛盾。”

    范深松了口气,道:“人无私欲,还能算是人吗?那是圣人。”

    他问:“陛下想做圣人吗?”

    竹生摇头。

    他道:“那便好好的做一位开国英主吧!”

    封印了这个话题。

    天渐渐凉的时候,范翎终于产下了一个女儿,而杜城却要再次披挂上阵了。

    竹君的脚步还没有停歇,澎国结束了休整,再次扬起了旌旗。如果顺利的话,这将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征伐了。

    “父亲,这次还要去那么久吗?”毛毛问赵锋。

    他听说,父亲是看着他出生,陪伴他长大的。可上一次父亲一去五六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不用。”赵锋很有自信。这一次依然是他挂帅,他道:“顶多三年。三年,我还殿下一个平定了的天下。肩膀放松,手臂绷紧!”

    毛毛照他的话做,放弦,箭矢“噗”的一声射中了靶子,却没射中红心。

    “歪了。”毛毛沮丧道。

    他的父亲定远侯赵锋能在马上开五珠箭,箭箭中靶。毛毛很希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勇武。

    “殿下。”赵锋微笑夸奖他,”殿下比我这个年纪时已经强太多了。”

    “咦,是吗?”毛毛开心起来。

    赵锋看了眼箭靶。他在毛毛这个年龄,还在竹生可能会杀死他的恐惧中求生存。

    赵锋再次出征了,他来陛辞的时候,竹生亲手为他烹了一壶茶。

    两个人对坐无言,殿中只能听见沸水在壶中翻滚的声音。待茶饮尽,赵锋告辞。

    “敛之。”竹生唤住他。

    竹生看着赵锋的脸。赵锋也不算年轻了,他已经三十四岁。这个年纪,若颓靡发福,便是中年,若励精图治,便称壮年。

    赵锋,还在壮年。但只比他大两岁,当年澎城的城门守卫小吴,现在的吴将军,今年已经做了祖父了。赵锋的孩子却才只有八岁。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道:“平安。”

    赵锋笑了,道:“必胜。”

    这次出征波澜不惊。赵锋赵敛之,用了三年的时间,彻底为竹君平定了天下。

    自此,天下只有澎国一国,只有竹君一帝。竹君自此,是天下共主,千古女帝。

    而班师回朝的定远侯赵锋,以其功大,加定国公、太子太傅。

    定国公赵锋这一次回来,带回一位美姬。这位美姬是一降国献给定国公的公主,回到盛日城的时候,公主已经身怀六甲,四个月后,产下了定国公的次子,起名赵赫。

    赵赫办百日的时候,竹生厚赐。

    毛毛微服去了定国公府,回来后很是高兴,对竹生道:“弟弟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眉眼间与我很像。”

    长宁宫的主人只有竹生和毛毛两个人。毛毛一直觉得有些寂寞,很羡慕小伙伴们家里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一大堆,热热闹闹的那种。竹生不阻止毛毛与赵锋亲近,更不会阻止毛毛去喜欢这个异母弟弟。何况在这个世界,异母兄弟本就常见。

    但竹生看到毛毛因为有了血缘兄弟而如此开心,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母皇?”毛毛看出了竹生的走神,他犹疑一下,问道,“父亲生了弟弟,母皇不高兴吗?”

    竹生回神,微笑道:“我为你父亲高兴。”

    毛毛松了口气,又问:“那母皇在想什么呢?”

    竹生凝目看他,直到将毛毛看得困惑起来,才缓缓的道:“其实,你不是我第一个孩子。你还有一个哥哥。”

    不啻于一道惊雷打在了毛毛的头上。

    毛毛已经十二岁,他自小便是接受着帝王教育长大的,他已经大到足够深深明白,母皇亲自生出来的兄长,与父亲的姬妾生出来的弟弟的天差地别。

    他呆了一会儿,犹豫一下,问道:“那哥哥……现在何在?”说完,又道:“长幼有序,寿既有兄长,储君之位,当让与兄长。”

    竹生欣慰又遗憾。她摸摸毛毛的头,告诉他:“你不用多想这些。你的兄长自有他父族的身份要继承。而且……他在很远的地方,你们兄弟,大约是永生不能相见的。”

    毛毛再次呆住。他从小就学习认舆图,知道九寰大陆是什么样子。大陆很大,但他的母皇父亲,依然踏平了天下。他不知道他的兄长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竟远到了“永生不能相见”的程度。莫非,是海外吗?

    他有些困惑,擡头看竹生,却在竹生的眼中看到了怅然,思念,和忧伤。

    他的母皇,鲜少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看了一会,握住竹生的手,轻轻的道:“母皇……别难过。我在你身边。”

    毛毛离开后,竹生看着身边的屏风。那屏风上有个影子。

    能无声无息的来到她身后,还能不被她察觉的,这个世界就只有苍瞳。

    但竹生没回头,只是看着那影子出神。影子仿佛也在看着她。寂静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隔着千山万里。

    待竹生回神,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定国公的儿子摆百日酒,算是最近一段时间盛日城最热闹的大事件了,喧哗了一整天。

    第二日众臣上朝,看竹生的时候,总是不期然的移开目光,不敢直视。

    昨夜他们都与自己的妻子交流过关于定国公之子的信息。男人们只见到了被乳母抱出来的孩子,妻子们却在内宅见到了公主。

    “眉眼间与陛下有三分肖似。”她们肯定的说。

    这听起来又尴尬,又让人产生隐秘的兴奋。

    竹君看起来像是才三十岁的模样,实则今年四十有一了。公主年方二八,青春正好。

    这些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公署的茶房里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根本逃不过竹生偶尔扫遍全宫城的神识。这等事,竹生并不在意,一哂置之。

    天下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她去忙。

    自那次她险些开启一个危险的话题之后,范深便有意的加重了她的公务负担,想让她更深的明了为君的责任。

    竹生和范深,用了两年的时间,整顿最后的攻占区,让整个小九寰,都呈现出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此时,竹生已经四十三岁,范深六十四岁。距离他们当年初遇,已经有三十年。

    这一日竹生在书房中,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正读得专注。颈后突然落下一个吻,整个人便被圈在一个青年的怀里。竹生便含笑合上书,回头。那些吻藏在排排书架之间,缱绻得让人总想回味。

    竹生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书房,撑在书案上小寐了片刻。她带着刚醒来的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见那位道君。几十年的岁月淌过,那一位在她的记忆中早就淡去。

    时光能磨平一切棱角和伤痕。她对他的喜爱淡了忘了,迁怒也淡了忘了。

    竹生不知道,所谓的“命线纠缠”,并不是一个比喻修辞。这命线乱成一团,不止牵扯了她和他,还将许多人都缠绕了进去。

    这一年,在大小九寰都注定不普通。

    这一年,大九寰长天宗炼阳峰上已经封闭的洞府里,有了异动。

    这一年,小九寰陪伴竹君一路走来,名震天下的贤相范伯常,终于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