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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欢 正文 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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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颌下短髭的中年男子靠在岩壁上,握着刀。

    他的左臂被侍卫用撕下来的衣衫布料匆忙包扎着,血渗透了布料,染红了一片。

    那一箭,再偏移几寸,便可以瞄准他的心脏。那个男人是故意瞄准左臂只为了震慑他,还是……射偏了?中年男子握紧刀柄,垂眸。

    他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从懂事起,便坐镇东宫,看盛世繁华,歌舞升平。

    那个男人却不一样,他是刀山火海、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小时候,他望着他在马上开弓,五珠连射,让他目眩神迷。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对“男人”这个词的定义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如丞相那样智珠在握,运筹千里。一种,便是如那男人一样,铁骑长刀,踏平天下。

    他其实更喜欢后一种。只是母皇交给他的便是一个盛世安稳,他不曾有机会如那男人一般,兵伐天下。当那男人给他讲那些战阵上的惊险故事时,他总是听得很入迷。

    “殿下,殿下当然不用像我一样。”那男人摸着他的头,眼中带着笑意对他道,“我征战天下,便是为了……殿下你啊。”

    元寿闭上了眼睛。如何,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悔不该……不听母皇之言!

    士兵们五人一伍,脚步纷踏的从他身前走过,每当那些士兵接近的时候,侍卫们便握紧刀挡在他身前。

    他们藏身的地方……不,他们其实根本没藏。这只是一个岩壁下的小小角落,那些来来回回的火把的光,就明晃晃的照在他们身上。

    可那些士兵都看不见他们,就像瞎了一样。这都是因为陛下的左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神物。那神物使得他们明明就在这些兵士眼前,他们却仿佛集体瞎了一般看不到。

    开国女帝素有神女之称,身上有诸多异宝,在神隐之前留下一些与陛下,全靠了这异宝,他们才没被逆贼发现。

    正庆幸着,忽然远处有了嘈杂人声。附近搜索他们的兵士也都转头向那边看去。更多身着铠甲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

    这老人身材高大健壮,头发虽然已经花白,却依然气势昂扬。他步履矫健,大步的走了过来。

    元寿盯着他。

    侍卫们都不忍去看元寿的脸。这老人一出现,他们一路上安慰元寿的话都作了空。谋反的不是定国公世子赵赫,是定国公自己!

    而定国公赵锋……不是别人,正是元寿的亲生父亲!父子争位,自来是天家最大的悲哀。元寿这些年,盛宠定国公府,就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寿儿!”定国公赵锋视线扫过面前的空地、巨石、岩壁,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知道……你能听得到我。”

    “你我父子……”他道,“不必非得兵戎相见。我无害你之意,你出来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元寿牙咬得格格作响,钢刀在地上一撑,就要起身!侍卫们死死的按住他!

    “陛下!陛下!”他们压低声音苦劝,“请陛下务必忍耐!”

    他们的人已经冒死突围,京城宫变的消息应该已经送出了盛日城。永平侯杜纯镇守京畿,就在离京城三百里的抚州,得到消息,必会立即驰援。只要等到永平侯……

    “寿儿……”定国公叹道,“你这是信不过我?如此,实在令我为难。”

    赵锋说着,轻轻摇头。他身后的一个青年,眉目间与元寿颇有几分相似,正是元寿的异母弟,定国公世子赵赫。

    赵赫朗声道:“皇兄!你我血脉至亲,父亲与我,都无害你之意。还请出来说话吧。”

    然而元寿被侍卫们压得死死的,如何会出来与他们相见。赵赫等了片刻,只听见火把噼啪燃烧之声,不见有人应声,道:“皇兄,你再不出来,休怪弟弟出此下策了。”

    他又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应,便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身后持着人高盾牌的兵士分开,有人拽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上前。那少年被五花大绑,嘴里绑着布带,火光下乍见到赵赫,眼睛直欲滴血,就要用头撞过来,却被身后两个士兵牢牢抓住。

    赵赫仓啷一声抽出腰刀,架在那少年颈间,高声道:“皇兄,你看清这谁?这是杜厚幼子,他长子已亡,这小子再死,杜厚就绝后了。”

    少年说不了话,恨得直发出“呜呜”之声,用力挣扎。

    赵赫目光扫视了一周,厉声道:“皇兄,我数三下,你再不出来,我只能让杜厚父子三人黄泉团聚了。三——!二——!”

    赵赫的刀高高举起,当“一”字出口,钢刀要斩落的时候,果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怒喝:“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就在离他们不到十丈的岩壁下,赫然出现了一群人。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这些人是如何躲藏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

    那少年趁众人愣神,挣脱了押着他的兵士,朝元寿跑了过去。

    十来个侍卫将元寿护在身后,元寿却扔下手中阵盘,收刀还鞘,拨开身前的侍卫,走上前来,抱住了那少年,将他推至身后。

    他看着赵赫,两眼冒火,问道:“你杀了杜厚和阿义?”

    赵赫收刀,道:“杜家人个个死心眼,我也没办法。”

    元寿直欲将牙咬出血来。

    眼前这个,是他亲弟弟。可若说起手足二字,杜厚才更像是他的兄弟。杜厚小名阿貍,是范相四子,从小便是他的伴读,与他一同长大。范氏父女虽是臣子,却与他的母亲情非一般,杜厚因此也有别于别的伴读,与他格外的亲近。

    若论起来,范相四子中,杜厚最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但他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旁的伴读都将元寿视为君主,只有他将元寿看作朋友、兄弟。这份情谊随着岁月的增长发酵,并不因元寿登基为帝而变化。杜厚在兄弟中最没有才华能力,却是圣眷最深的那个。常被兄长们笑骂“傻人有傻福”。

    杜厚的长子杜义,被祖父母和伯父们调教得规规矩矩,严谨肃穆,与他那个成天嘻嘻哈哈的爹全然不同。元寿喜爱那孩子,特点了他入近庭侍卫,父子同袍。

    昨夜事发之时,元寿正召了杜厚陪他喝酒。叛军攻入宫城,杜厚扒了他的衣衫穿上,冒充是他,引开了叛军。

    而后他们被追杀,杜义断后,倒在了血泊中。他眼看着那孩子倒下,不及回救,宫墙之上,射来一支箭矢,正中他左臂。他擡头,灯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敢置信。

    而后便是追杀与逃亡,可能是潜意识在支配,他没往别的方向去,一路……便逃到了紫罗山。

    “皇兄,”赵赫道,“父亲在这里,皇兄放下兵刃吧,哪有儿子对父亲举刀的?”

    元寿眉目不动,道:“则臣子对君王动兵,又是何道理?”

    赵赫待要说话,赵锋伸手截断了他。

    “寿儿,我无意伤你性命。”赵锋道,“你我至亲父子,不必如此。放下兵刃,我们谈一谈。”

    元寿盯着他,问:“你想要帝位?”

    赵锋颔首道:“正是。你既明白,我也不需多说。你禅位与我,我仍封你为太子。待我去后,你还是皇帝。”

    赵赫闻言,目光闪动。

    元寿不屑道:“我之帝位,承自我母。你是谁,凭什么封我?”

    赵赫大怒道:“皇兄!这是父亲!你我兄弟的血肉,都是父亲所赐。”

    元寿冷笑:“我母乃是开国女帝,我母无夫,我亦无父。你?你又是什么东西,跟我论兄弟?尔母,婢也。”

    赵赫脸色大变。

    这是他自小的心病。他是定国公之子,甚至是定国公世子,却偏偏不是长子。他的父亲曾经与一个心爱的女人生下孩子。那女人是开国女帝竹君,那孩子是澎国太子元寿。

    他什么都不比元寿差,只差在了母亲身上,出生便注定了君臣之别。

    他的母亲也曾经是某国公主,也曾经血统高贵,奈何已经国破家亡,昔日身份只能用来追忆。更让赵赫介怀的,是他的父亲不曾娶他的生母。生母虽曾是公主,在赵锋身边,也只不过就是一个姬妾,与赵锋别的姬妾没什么两样,甚至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那些姬妾,眉目间都有相似之处。他长大后偶尔才知道,那些女人,包括他的生母,都……肖似女帝。后来,赵锋收到一个旁人献上的歌伎,据说是后宅众多女子中最形似女帝之人,赵锋很是宠爱那女子。他的生母虽是公主,也要对那歌伎退避三舍。公主自恃高贵,却落得要看个伎子的脸色,常常哀哀哭泣。

    而赵锋,从来不曾在意过那些女人。他将那些女人养在内宅,却从不曾给她们过过礼,认真讲来,她们连妾室都算不上,真的只是婢女一流。

    被元寿当众羞辱,赵赫脸色变得铁青。

    元寿相貌肖似赵锋,可他此时冷笑的模样,却令赵锋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竹生。他凝望着元寿,右手无意识的便去摩挲腰间的一块玉牌。那玉牌莹透纯净,被养得温润如脂,一看便是常常佩戴在身边。

    他叹息一声,擡眸道:“寿儿,你非要逼我吗?”

    元寿冷笑:“乱臣贼子,我与你无话可说。”

    赵锋凝视着他,颔首道:“我以为,你只这对身边人心软的性子随了你母亲,不想你的脾气也随了她。只是……你却没有她的神力加持。”

    赵锋手一擡,身后盾兵分开,弩兵上前,咔咔声不绝,泛着幽蓝光泽的弩箭瞄准了元寿和他的人。

    “寿儿,我还想问你一事。”赵锋道。

    元寿却眉眼都不擡,道:“不必问,我不会说。”

    赵锋沉默片刻,道:“放下兵刃,我留你性命。”

    元寿冷笑拔刀:“我无能,令大澎二世而终。却也不会为了茍且偷生,对篡国之人卑躬屈膝。你我,只能一人活。”

    他说完,忍不住转头向旁边看了一眼。

    气氛如此紧张压抑,元寿这一眼,便显得分外违和。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随他往那边望去。火把的光照下,那里除了岩壁和爬满青藤的巨岩之外,什么都没有。

    便在这一分神间,赵赫的声音幽幽响起。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