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寿迎来了母亲的回归,又将再一次将她送走。她虽没说,但他知道,这一次,大约就是永别。
从盛日城到半边山,若只是竹生和苍瞳的话,其实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但为了等元寿,他们耽搁了半年的时间。待元寿处理完所有的事,亲自陪伴他们上路。
这一路他们走的很慢,却没有人着急。
但半边山终于还是到了。
元寿终于见到了树翁。那些母亲讲给他的事,在树翁睁开眼睛的刹那,前所未有的真实。在这道神奇的门的另一侧,还有一个更广阔,强者如林的世界。
在道别之后,元寿看着母亲和苍瞳叔叔一同踏入了那雾气中。过了片刻,那如墙的白色雾气消散。树翁看了一眼元寿,道:“人……皇……,回……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元寿在光秃秃的岩壁前静立。许久,冲树翁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从此,两个世界。
元寿不知道,竹生进入界门,并不顺利。
竹生和苍瞳都对界门并不了解。长天神君亲手所制的这道封印,有着特别的禁制,人修有着筑基以上修为者,其他种族有着相当于人修筑基以上修为者,是无法穿过界门进入凡人界的,一旦踏入界门,就会被随机传送到九寰大陆的其他地方。
这道禁制的设定是为了防止修士进入凡人界,肆意杀戮凡人,主要防的是某些邪修。
筑基以下,便是炼气境。炼气修士强于凡人,能倚仗自身之力欺凌凡人个体,却不够欺凌凡人群体的整体。在数量足够的军队面前,炼气修士也只能束手就擒。
当年九寰大陆凡人几乎死绝,幸存的修士们派遣了炼气期的弟子,用了相当长一个周期,才一批一批的从凡人界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让生命的火种得以在九寰大陆延续。
但长天亲手所制的封印无人能解,在界门的这一边,无论冲昕如何尝试,他和灰灰都无法穿过界门。这一次,他和灰灰从两个不同的随机地点再次在界门处汇合,冲昕甚至对树翁生了杀意。
便在此时,竹生和苍瞳,从另一边进入界门。
长天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因为小九寰在从大九寰割裂之前,就是一块灵气稀薄的贫瘠之地,没有任何一处洞天福地,亦没有任何天材地宝。但凡一个修士脑子正常,都不会在炼气期跑到那边去修炼,即便有这样的情况,在那种地方,也很难进境。
如竹生这样,体质特异,功法特异,身体里还带着一个世间罕见的天级火种三昧螭火,储物法宝里装着一位大宗门的金丹道君许多年的宗门供奉的,实属作弊。
而苍瞳,更加是作弊。因为他并非生灵,当初进入界门的时候,他是“关闭”的状态,于界门禁制来说,完全是个死物。
但这一次,再次踏入界门,竹生和苍瞳都触发了界门的禁制。
竹生只觉得像是一股巨力把她卷起抛出,视野中苍瞳变成了一个光点,离她远去。她伸出手去,也没能抓住他。下一瞬,她就脱出了白雾,垂直下坠,自由落体!
界门将她随机抛出的地点,竟然是高空!
在急速坠落中,竹生意识到了一个很乌龙的事!她……不会御器!
闭关之前,她的灵力一直被悄悄的转化作仙力,剩余的灵力还不足以御器。及至出关,便逢七刀谋逆,范翎一家被血洗,京城很是乱了一阵。她回到长宁宫,除了稳固境界之外,因知道自己就要离去了,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陪伴元寿,陪伴孙子孙女上。
皇后是毛氏女,饱读诗书,贤淑有礼。宫变之时,皇子公主们正照例在她这里问安。听闻刀兵之声,见得火光,皇后果断让宫女们封了寝宫大门。
乱兵一时打不开门,却也知这里面的是定国公的儿媳和孙辈,并未强攻,只派兵牢牢围住,不使人外逃就是。宫中人虽受了惊吓,倒没受到伤害。
在那段时间里,竹生是真的没想起来该学御器。而苍瞳也从来不提。她若不是遇到非需他出手不可的情况,苍瞳便似乎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而不是随意插手她的人生。
这里不是长天宗,不会有灵鹤,亦不会有一位道君为她而来,竹生毫无办法,只能急速坠落。好在她现在的肉身已不是凡人,她运转灵力护住身周,预备与大地来次硬碰硬。
虽然如此,也没放弃别的希望。神识放开搜索,果然听到有人大喊:“啊哟!”
那人正朝这边高速飞行,突然天上掉下个人来,正在他前行的轨迹上。他本能的伸出手,竹生在擦身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摆线,借力荡起,翻身踩在了他梭子形的飞行法器上,抓着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后。
那人大叫:“啊哟哟!你是谁!糟了糟了!要被追上了!!”
听声音像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竹生不及去看他容貌,先回过头去!身后有一股威压逼近,竹生一回头,就看见了紧紧追在他们身后的妖兽。
那妖兽似鱼似蛇,一张血口里,密密麻麻生了四五层尖利的牙齿。因为竹生的突然出现,年轻男子的飞梭速度比之前慢了些许,纵他发力催动,那妖兽与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越来越近。
竹生见那妖兽忽然甩了甩尾巴,身形忽然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身体像蛇一样收缩起来,便知不好。
果然,那妖兽这一下收缩、蓄力,下一瞬就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射了过来!
周玮正在逃命中,莫名其妙半空中接住了竹生,他的飞行法器原就不是什么高档货,本来速度就有限,多了一个人,更是快不起来。
他使出吃奶的力玩命的催动,奈何速度就是提不上来。他感到身后不太对,一回头,就看到那妖兽箭矢一般弹射过来,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将二人吞入腹中。他大叫一声:“啊哟!”心道,我命休矣!
谁知身后莫名出现的女子忽然祭出一柄碧绿长刀。那刀长且阔,通体碧绿,宛如翠玉,刀锋却闪烁着寒芒。
就在他“啊哟”大叫的时候,那女子一手抓紧了他的腰带,拧着身子,另一手长刀已经迎着妖兽劈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玮张开的嘴不及闭上,便吃了一嘴腥臭的热血。妖兽那一冲之势不可谓不猛,绿刃不歪不斜,正正当当的劈在它面颊正中,从头到尾,生生将它剖成了两瓣。
被劈开的两瓣身体一左一右,劲势不减的擦着二人呼啸而过,直到冲势耗尽,坠落下去。
周玮和竹生在两瓣身体正中,避无可避的淋了场血雨。周玮满头满脸都是血,嘴巴还傻傻张着。本以为必死,不料半路捡来的累赘竟是个厉害脚色。
他“噗”的将嘴里一块疑似肉渣的东西吐出去,抹了把脸,道:“多谢!”
竹生收起绿刃,道:“客气。”捏了个“清净诀”,便将自己收拾干净了。
周玮看清她容貌,嘴张得更大了。他这走的是什么运?本想去猎几只青头兽,不想不小心招惹了这条地滚龙,眼看着就要死翘翘了,谁知半路顺手拉上来一个人,就把自己给救了。这是狗屎运吗?
不不不,这分明……是桃花运啊!
毛头小子竹生见得多了,对周玮的傻样也不以为意,只道:“你不收拾一下?”
周玮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还一身腥臭的兽血,忙使个清净诀,把自己打理干净。觉得自己人模狗样了,才道:“姑娘怎么称呼?在下周玮。”
竹生凝视着这张年轻的面孔,好一会儿,才道:“唐城周家?”
周玮惊喜道:“姑娘知道我家?”
九寰大陆何其广袤,修真家族遍地都是,许多大家族更是势力庞大,可与宗门对抗。周家不过是个不出名的小家族,竹生竟然知道,实令周玮意外。他追问道:“姑娘与我家何人相识?”
竹生想起了个那个阶上的负剑少年,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与眼前的青年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道:“我的一个朋友,他叫周霁。”
“咦?”周玮诧异道,“姑娘认识我这位叔祖?”
叔祖吗?几十年过去,当初那少年的族兄弟都已经做了祖父辈吗?那勤谨少年若还在,现在说不定也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道君”。
竹生望着周玮那极度肖似周霁的眉眼,轻声道:“他是我昔日故人。”
竹生穿过界门的时间已是傍晚,天色已经昏暗,却还没全黑。只是此时,天边却泛起了奇异的朱紫色光芒,短暂的闪耀过后渐渐消失。
九寰大陆上的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异象。许多精于卜算之人都掐着手指或是取出法宝,细细推算。
很快,大陆各处,都有不同的人诧异喟叹。
“大气运者?”
“这可是千年难遇啊。”
“竟然……有人皇入道?”
“人皇?”
长天宗,证道峰,冲琳正向冲祁禀报刚刚出现的异象,闻言答道:“正是。”
冲祁诧异:“这是哪位人皇入道了?外务司可有报告?”
冲琳道:“未曾。”
冲祁道:“世间人皇不超过十位,若有人入道,外务司怎会不报上来?”
九寰大陆极其广袤,凡人国有数十个,每个国家都有皇帝,但并非每个皇帝都是修道者口中的“人皇”。人皇者,顺天应道,替天牧民。此大功业也,故人皇身上,都负着气运。
修士地位高于凡人,似冲祁冲琳这等高阶修士到了凡人国家,即便见到皇帝,也坦然受礼。但若是遇到了真正的人皇,即便是他们,也要礼敬三分。
长天宗外务司掌宗门一切俗世事务,与许多国家的皇室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寥寥可数的几位人皇的资料,更是早早便在外务司的资料室中存了档。
“正是奇怪。”冲琳道,“或许晚些会有消息吧。”
冲祁道:“叫冲艋去过问一下。”冲字辈的冲艋真人掌着外务司,这该是他分内事。
说完,却见冲琳眉头微皱,问道:“怎了?有什么不对?”
冲琳道:“我只算出是人皇,却算不出更多。或许……是他气运太强,故而无法卜算了吧。”
冲祁微微一笑,道:“以人皇之身入道,本该来世享用的功德气运都挪到了今生,这等气运,算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无妨,反正与我们无大关碍。”
冲祁说得在理,冲琳便不再纠结此事。她收起山河盘,对冲祁道:“收到了昕儿弟子的传书,昕儿还在界门那里。”
冲祁蹙眉道:“他在那里也折腾了快有一年了,还没死心吗?”
冲琳叹道:“他是什么样的孩子,你不知道吗?”
冲祁问:“凡姬还活着吗?”
冲琳道:“活着。她若死了,我便能算出来。可现在算她依然是什么都算不出来,可知她还活着。”
冲祁“哼”了一声。冲昕寻那杨女也寻了二十年,至今不肯死心。他其实知道杨女是域外来客,灵魂成熟,心机深沉。她对冲昕极可能全是虚情假意。然冲昕用情颇深,冲祁恐他知道后会生出心魔,故而三缄其口,谁都没有告诉。
他又问:“青君那边呢?提了没有?”
冲琳道:“老样子,时时便会去缠着昕儿。”
冲祁又“哼”了一声。杨女是不知踪迹,故而没有办法。青君这边,却是超出了他的能力,更令他不虞。
更糟的是,青君曾是宗主的灵宠,跟冲昕的命线亦是关联不浅。凡这样的,冲琳便都无法卜算,也不可预知其对冲昕的影响。
冲昕……寄托着长天宗这么多代人的期望,容不得出一点差错。
青君所为若是对冲昕有害,不管她是不是妖君,哪怕拼了同归于尽,冲祁也会不顾一切保住冲昕。
他为冲昕已经付出了太多。
无情道,并非没有情,而是为了心中信仰,可以牺牲付出一切。莫说妻子、女儿、无辜的凡女,现在便是说要冲祁自己的血肉魂魄,他也绝不会犹豫一分。
否则,冲昕若出一点事,让一切脱离正轨,怎么对得起他的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