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灵脉长天宗已经开采了三年,一切有条不紊。
在距离开采点数百里的地方,两年前有过一次塌陷。但长天宗的人过去查看的时候,地面已经恢复原状。长天宗的人明知道这里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也明知道这可能跟那位妖族的青君有关,但一切都无迹可寻。
就算有什么,也肯定被青君以阵法屏蔽隔离了。
幸好,主事之人回宗门禀报,上面给出的指示让他们明白,只要青君不来强抢灵矿,或者击杀长天宗弟子,其余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这一日黄昏,众人又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三位坐镇的道君俱都升空,朝那个方向望去。青君又在搞事情了!
三人无法,只得留下最年轻的虚景道君坐镇,另两人结伴去探查。刚靠近那震源,便有一道流光窜出,在空中顿了一顿,穿破虚空而去了。
紧跟着,一个女子衣衫蹁跹的遁地而出,来到他们面前。
“刚才那东西哪去了?”她问。
这女子衣衫繁复美丽,却染了斑斑血痕,更有一边衣袖全然脱落,露出雪白臂膀,纤细手臂。她面容娇媚,一头青色长发,正是妖王青君。
二人道:“划破虚空而去了。”
划破虚空,便是无视了物理距离,可以从甲地直接出现到乙地。运行的轨迹无法追踪。
青君不说话,遥望着天边,晚霞翻卷。
她的脸色神情,难以描述。
两位道君面面相觑。
“青君。”他们试着唤她,“可还好吗?”
自两族结下和平盟誓以来,长天宗的人与青君打的交道最多。凡是跟青君打过交道的人,都对她很有好感。
这位强大的大妖,不仅天生美丽妩媚,与人相处起来,还没有一点架子,格外的平易近人。当然,其他的那些大妖,其实也大多没有什么架子。
和人族比起来,妖族社会结构简单,人际关系也简单。比起人族,他们的情感更加纯粹、直白。
诸如“架子”、“面子”这些复杂的东西,他们似乎学不来,也并不在乎。
听得两位人族修士这样询问,青君的目光中现出迷茫。
过了片刻,她忽然问:“我和你的女人合欢了,你会因此,而想要杀我吗?”
两位道君一起傻眼,他们面面相觑,一人小心的道:“可青君你是女子……”
“如果我是男子呢?会要杀我吗?”青君问。
两个人尴尬了一阵,为首那人没办法,只好顶起这顶绿帽子,问:“可是这女子与这男子偷情吗?”
青君道:“不是。她不愿意。她打不过我。”
那就是强行玷辱人家了。
两位道君想起妖族那动辄就当众求欢的习俗,顿感无力。那人忙道:“这个万万不可。我们人族,倘若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强辱了,都视之为奇耻大辱,这个仇是必得报的。”
青君怔然。
另一人也点头道:“正是。这等大恨,若不杀之雪耻,岂不是枉生为男儿。”
青君垂首,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她再没同二人多说,身形一晃,便消失了。留下两人扶额:“……向宗门报告吧。”
而此时此刻的长天宗,也正是黄昏时分,倦鸟正归林。完成了劳作任务的执役弟子们驶着宗门的制式小舟,三五成群的回去自己的弟子舍所在的山峰。
黑衣的巡山执事们正交接,一队上值,一队散去。
山峦依旧,夕阳正美。
在极高的高空忽然有光线扭曲,一道流光出现。长天的神念,穿过虚空,无视了距离,无视了长天宗的护山大阵,直接出现在了宗门深处。
神念强灌了许多记忆给冲昕,同时也获取了冲昕的记忆。纵然冲昕所知的信息并不多,但长天的神念凭借自己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做出了最接近事实的猜测。
他故意对冲昕施压,果真令冲昕一剑毁了神宫。本体将他分裂出来,原就是作为守护神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若将整座神宫看作是“器”,他实则已经成为了神宫的器灵。他被困神宫中枢,中枢不毁,他脱不了身。
这神念出现在长天宗不过一息时间,倏地化作流光直奔某处而去。那里看似只有山岭,没有房舍,十分荒僻。实则,是在结界笼罩之下的宗门秘地。
此时,秘地之中,看书的长老擡起头,煮茶的长老擡起头,赏花的长老擡起头,修炼的长老擡起头,梳妆的长老擡起头。他们的身形,都从原地消失。
山谷之中,正在花海中与兔兔们玩耍的珠儿,忽然丢下手中花环,腾地站了起来。
“醒了!”她咧开嘴笑道,“醒了!”
她笑着,倏忽间风一样消失了身形。
平日里去哪里,都要兔兔驮她,不过是为着好玩。失了神智,崩了肉身,她却依然是一位元婴修士。
秘地洞府的最深处,一个沉睡了多年的人睁开了眼睛。
就在刚刚,那道神念穿透了岩壁,直奔他而来。最后,消失在了他的眉间。
他擡起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
“冲昕去了神宫?”
“这女子……很有趣。”
“神宫竟破败至此?唉,小青不好好看家,在外瞎跑……”
“咦,为了脱身,你激得他剑毁神宫?”
“……”
“……”
“混账!”
“虽然你就是我!也得骂你!”
“败家的东西!”
“现在穷了!你还当是从前!”
神念已经与本体融合,这位骂来骂去,骂得其实都是“自己”。
他声称自己“穷”了,实则是和上一个时代鼎盛之时相比。单看这一间洞室,便可以知道,这“穷”还真穷得有限。
地上布置的是聚灵阵。聚灵阵上的卧榻,是整块的养魂木雕刻而成。四根立柱上,嵌满了大大小小魂玉。卧榻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所有你能在书籍中读到的养魂之物。
养魂之物最是难得,随便一小块都价值连城。
如果这样便是“穷”,不知道多少修士,哭着喊着也想变得这么“穷”。
“宗主!”珠儿肥胖的身形出现在洞室里。
那人听到这声唤,放下了揉着眉心的手,露出一张与冲昕一模一样的面孔。看到珠儿,他的眼睛就笑弯了。
“珠儿,来。”他对珠儿张开手,仿佛对着的是一个刚刚学步的稚儿。
珠儿摇晃扑到他怀里,打滚:“糖!要吃糖!”
“吃吃吃!”那人笑道,“给珠儿吃!”
说着,便变出了一匣子糖来。珠儿开心的打开匣子,猛往嘴里塞。
“慢点,慢点,还有很多,都给珠儿吃。”那人笑道。他伸手摸着珠儿的头。
珠儿生得白皙,皮肤被养的极其娇嫩。她体积大,脂肪多,整个人极具有“质”感。和她比起来,那摸着她头的手,就仿佛是一副颜料没涂够的画。
仔细看,这男子原来竟隐隐是半透明的。
长老们鱼贯而入。珠儿“嗖”的一声就躲到了男人的身后,趴在那里继续吃糖。
长老们的脸都抽了抽。特别是最后进来的女长老,更是气得跺脚:“宗主,你又给她吃糖!吃坏了牙,又要哭!”
“没事,没事。”宗主心虚的道,“回头我给她炼炉丹,专护牙齿,不受侵蚀。”
长老中精于炼丹的那一位闻言,脸上狠狠的抽了抽!
上一回宗主醒着的时候,也说要炼丹,取了许多珍贵的材料。那丹方从没见过,长老很是激动,以为是什么珍奇的丹药,不眠不休的跟在一旁学习,唯恐漏看了一个步骤,令这珍贵的古丹方出岔子。
孰料那一炉炼出一炉七彩的丹药。吃什么颜色的丹药,头发就变成什么颜色。珠儿开心极了,每天吃不同的丹药,变成不同颜色的头发。直到她玩腻了,转头就把这丹药忘记了。
到现在,他的储物法宝里,都还搁着半匣子七彩丹药呢!
看着长老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宗主才“咳”了一声,悄悄捅了捅珠儿。珠儿蠕动到稍远的地方继续吃糖。
宗主终于摆出了正经的脸,道:“冲昕现在还在元婴?”
女长老道:“正是。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修为提高很快。”
宗主道:“还不够。至少也要化神还虚,炼实了阳神。且不用管他,让他自己修炼去。封印可还好?”
女长老道:“有冲祁坐镇,一切正常。”
宗主点头:“他办事,我放心。外界之事,密切关注。但有可疑,一定要报上来。时候差不多快到了,我算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五百年。”
众长老躬身称是,又鱼贯退下。
洞室中只剩下宗主和珠儿。珠儿片刻间就吃完了一匣子糖,嘴边还沾着糖粉,正幸福的在榻上打滚呢。
宗主含笑看着她。
待她滚到了他腿边,他就解开她的头发,帮她辫小辫儿。
“珠儿。”他温柔的问,“最近有做梦吗?”
珠儿猛一通摇头,小辫儿都乱了。
珠儿越来越少做梦,意味着她和她的至亲之人间的命线连接越薄弱。宗主摸着她胖胖的头颅,轻轻的叹息。
他还记得那唤作姜珠的女子,在他的徒子徒孙中,也堪称惊才绝艳。最难得是心志坚定。
“既生在长天宗,姜珠此生,愿献与宗门。”她说。
他最后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依然没有退缩。
“总有人得做这份牺牲。不是我,也得有别人。”她对她的父亲道,“既然如此,便由我来吧。”
关乎生死,她依然如此冷静。虽只是金丹,却已经堪破了生死关。
那时都以为她是必死。但他在后来的时间里,还是找出了方法,让她活了下来,还拥有了元婴修为。
只是旁的元婴修士,气海神台之上,是丹碎之后成婴。姜珠的神台之上,却没有元婴。
只有一副紫河车,裹着长天宗倾宗门之力,为她寻来的一颗定魂珠。
姜珠因此,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世间再没有惊才绝艳的姜珠,只有心如赤子的姜珠。
如姜珠这样,全心的信任他,无畏的站出来牺牲的人,他已经看过太多太多。他们都觉得,有了他们的牺牲,便可以加快结束这一切的进程。
可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一切,这混乱,这牺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终结。
宗主——长天,捋着珠儿的小辫儿,深深的垂下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