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地中,消失了七年的洞府又再次出现,有沉稳缓慢的脚步声响起。
冲祁和五位长老都从天象中收敛了心神,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丝履踏出了洞府,如山岳般俊美的青年走出了阴影,沐浴在阳光中。明媚的阳光打在他的脸庞上,久违的温热之感自皮肤传向身体深处。他不由得举手遮住阳光,微微仰起头,望了望那湛蓝通透的天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蕴含的灵气虽然稀薄,但……有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
真是久违了!
他放下手,看到几张饱含了期待的面孔,期待中又有着紧张,明明都是活了上千岁的人了。
他便冲他们笑了笑。
他笑的时候,眉间自然而然的便有一分不羁的风流。偏那眸子漆黑又深邃,像还不知人间艰辛的青年,也像已经历经了世事,看尽了红尘的老人。
长老们齐齐抱拳躬身:“恭喜宗主归位。”
站在最后的冲祁比长老们慢了一拍,也躬下身去。
这明明……是他期盼了数百年的事情。可刚刚那青年的一笑,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欢喜,却是……果如冲琳所言,冲昕……
这世上,只怕再没有冲昕这个人了。
冲祁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黑色的丝履又向前跨上了一步,长天唤道:“冲祁。”
冲祁擡头,应道:“在。”
长天道:“走罢,去看看封印。”
自长天宗在此建立,便一直存在的秘地禁制解开了,七道流光射向了证道峰。
在证道峰的大殿中,长天伸出手虚虚一抹,水磨青石地板消失,露出下面漆黑的深渊。长天垂眸望着那无底的黑,他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他轻轻的道。
冲祁躬身谢罪:“弟子无能。”
“不关你们的事。”长天叹息道,“这都是我的错。”
他手一拢,脚下的深渊消失,重新恢复成青石的地板。他吸了口气。“太稀薄了。”他道,“得想想办法。”
长天宗的丹药司在太许峰上。
这峰上有大片的药田,种植着绝大部分炼制日常丹药需要用到的灵植。许多执役弟子每天要在药田间忙碌劳作。
丹药司的掌司旃云峰主冲禹七年前闭关,至今未出。这并不影响丹药司的运行。宗门十三司皆运行了上千年,早有完备的规章制度。掌司不过是总领之人,他在或不在,都不影响一司的正常运作。
这一日清晨,太许峰上的执役弟子们早早醒来,准备做完早课便去药田中劳作。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役舎中打坐修炼,体内的灵力运转了一个周天,开始吸收天地灵气。待他们早课做毕,睁开眼睛,都不由得微感奇怪。
待得出了役舎,三三两两的碰头往药田中去,便忍不住交头接耳。
“今天的灵气怎么好像特别的浓郁?”
“咦,你也这么觉得吗?”
有人叫道:“那是什么?”
众弟子擡头。
天上有一圈白色光纹铺下,倏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扩散开来。
弟子们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回事?”
恰在此时,有黑衣的巡山执事踩着飞剑掠过来,急停,快速的解释道:“宗门内在布聚灵阵,大家各司其职,不要慌乱。”
这一听就像是好事。弟子们七嘴八舌的问起来,那执事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啊。不说了,我还要去那边说一声。”他说完就踩着飞剑往太许峰另一侧弟子聚集处飞过去了。
长天宗里,黑衣的巡山执事们像勤劳的小蜜蜂一般忙忙碌碌到各处传话,维持宗门秩序。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弟子们在田间劳作时,还总是忍不住会擡头看一看。偶尔,便会有白色的光纹再度铺开。
“动静真大啊。”丹药司的执役弟子们咋舌。
而符箓司所在的青岩风上,执事们蜂拥在平日里做实验的广场上,个个都仰着头,手里拿着纸笔,眼睛却盯着天空。每一次白色光纹铺开,他们就眼睛眨也不眨,如痴如醉的盯着看,唯恐漏掉了一点。
而当一圈光纹散开,趁着间隙,这些执事们飞快的在自己的板子上记录下刚才所几下的符纹。
“看清楚了吗?”
“太快了!”
“啊啊啊不行啊,记不全!”
“能记多少记多少!”
这仿佛是一场符箓司弟子们的狂欢,他们仰着脖子张着嘴,痛并快乐着。
宗门在布聚灵阵。聚灵阵不稀奇,去教务司的藏经阁里查一查,光聚灵阵能找出几十种来。
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规模、这么复杂的聚灵阵!那一圈一圈铺开的白色光纹,是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符纹。看着符纹的规模,竟似覆盖了整个宗门!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大规模的布阵,竟然没有调用一个符箓司的执事!这意味着……
“到底是哪一位师长啊?”有执事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符箓司的执事们也只是筑基修士而已,看不到那符文源头那么远。但他们用特别的法器眺望过了,在证道峰的高空上,有一个人正在布阵。
只有一个人。
“难道是掌司出关了吗?”
“没听说啊。掌司要是出关,怎么也得来司里巡视一下吧。”
“不不,肯定不是掌司。”
“是啊,那年重整丹药司药田的‘生生不息’阵,还调用了几十个执事呢。今天这个……来了来了!又来了!”
众人立刻噤声,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铺散开来的符纹。那些符纹在旁人看来只是复杂的纹案,在符箓司的人看来,却充满了美感,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的流畅。
观壁峰上,冲琳站在洞府外仰望着证道峰的方向。她已经是还虚境的修士,她的目力可以穿过云层,看到高空的情景。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洞府中。
在证道峰正上方的空中,长天凭风而立。他两手张开围合,空气中的灵气在他两手之间旋转凝炼成细细的线。这线又盘旋着构造出复杂的符纹。当一层符纹完成,他双手一展,那符纹便极速扩展,如冲击波一般向整个长天宗铺开去,一层一层的叠加起来,构成一个庞大复杂的聚灵大阵。
每叠加一层,天地间的灵气便向这里导入更多一分。从清晨至中午,随着那些白色光纹一层层铺开,所有长天宗的弟子都能感受到不断增强的浓郁灵气。
穿云峰上,瑞莹对他的父亲道:“几乎快要达到玄炎秘境里的浓度了。”
虚泽道君望着证道峰方向,道:“我上午去找虚陇,从那边过,看着……像是冲昕真人?”
瑞莹纠正父亲:“是真君。”
“是。”虚泽改口,“但真君的还虚大典还尚未举办,这是才出关吗?”
“不知道。真君一回宗门就闭关了。也不知道竹君现在怎么样了。”瑞莹道。
虚泽道君好奇道:“那位竹君,真的就是当年炼阳峰的杨姬吗?”
瑞莹确认道:“是她。”
虚泽感慨道:“一个凡姬……这是有过什么样的奇遇?”
欲成大事,得大道者,必得先苦心志,炼筋骨,而后方得开悟。瑞莹在玄炎秘境中亲身体会了这一点。那么竹生……从一个不能修炼的凡姬,到玄炎秘境中众人追随的竹君,她又有怎样的经历?
瑞莹在玄炎秘境中经历的事情,回来后未曾向父母吐露过一分。她听到父亲的感慨,转过头去,只望着远处的白云。
长天打下了最后一层符纹,白色光纹再一次铺开,所有的符纹嵌合起来,天地间骤然起了风。
这时瑞莹刚离开穿云峰,回到自己的峰上。她震惊回头。
天上有白色的云气形成螺旋形的旋涡。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云气,那是灵气。这样的情形瑞莹在玄炎秘境中经历过,竟是一场灵气沐体。
瑞莹立刻捏决趺坐。
而许多炼气和筑基弟子,呆呆的看着天上的白色旋涡,感受着身周温水一样舒服的灵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却沉厚的男子声音响在了每个人的耳边。
他道:“修炼。”
简简单单两个字,如醍醐灌顶。无论是执事还是执役,内门还是外门,整个长天宗都被这场灵气旋涡覆盖,所有的弟子都放下手中的事,趺坐修炼。
那男子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他缓缓的在每个人的耳畔轻声细语,讲起道法。
起初简单,炼气弟子都能理解。简单却又精辟,那些平日里琢磨不明白的地方,霍然开朗。渐渐内容多了,炼气弟子已经听不下去,只顾着消化前面听到的。慢慢的内容深了,筑基也只能先参悟他们听得懂的。一层层的递进,由炼气至筑基,由金丹而元婴。
长天宗开宗几千年,第一次出现数万弟子一同修炼的壮观场面。
长天悬浮在这灵气旋涡的中心,向下望着他一手建立的宗门。他看到了他的徒子徒孙们,他的传承者们,他们那样鲜活可爱。
他忍不住想起了从前,他从神宫的高台上眺望的时候,看到的总是连绵的军帐。那些生命也鲜活可爱,但他们都死了。神魂都生祭成为了囚仙大阵的一部分,再没有轮回,彻底寂灭。
这是他的错。
这一次,再不能走老路,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