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寂静的夜色被火把和铿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厮杀发生在夜的影子里。
身穿曳撒的锦衣卫番子钢刀珵亮,在夜色中紧紧咬住一个黑衣人,一路紧追,直到那个黑衣人消失在某处。
锦衣卫徇着血迹,追到了一处宅子院墙下。
砰砰砰砰!
猛烈的拍门声惊醒了熟睡的一家人,小巧精致的三进院子在京城或是殷实百姓,或者低级官员,果然这家的男主人是太常寺丞,正六品的小官。
这样的小官京城遍地都是。在锦衣卫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开门!锦衣卫缉拿!开门!!”
砰砰砰砰!
待门开,彪悍的男人们潮水一样涌入,不顾主人家的阻拦直闯门户,四处搜捡。
一个身穿黑底平金绣麒麟服的男人扶刀踏入院中,二十六七岁模样,浓眉利眼,棱角分明。
太常寺丞慌乱披衣想上来说话,待看见领队的是锦衣卫千户陆泽,登时吓得结巴起来:“陆、陆大人,下官太常寺丞林常文,陆大人这、这是做什么……”
在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中,陆泽都以心黑手狠而出名。太常寺丞见是他,惊惧交加,实在正常。
陆泽面沉似水:“贼人逃入府上,莫非是与贵府有勾结?林大人,我劝你回头是岸。”
上来就扣了一顶通贼的大帽子。
林大人差点想骂娘!传言果然不欺人,姓陆的王八蛋不是人。
心真黑。
林大人少不得要分辨两句。只是这样一来,他本是上来想要阻拦这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在自己家里乱来的,这一下子,却恨不得立刻敞开每个院子按着陆泽看清楚,他林家可决没有与什么贼人勾结。
污蔑!都是污蔑!
林夫人也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儿子媳妇都被惊扰,有个媳妇甚至只来得及裹着锦被,全家也没人敢说话。
直到锦衣卫搜索无果,发现还有一间跨院挂着锁头,立刻火把都照到了那里:“大人!”
陆泽眉毛都不动一下:“开锁。”
林夫人却扑过来:“使不得,大人!使不得!”
她道:“这里面是我女儿的闺房。她还没出嫁,这,这不行!”
满院子都是彪悍的男人,照着他们适才粗鲁无礼的做派,让这些番子冲进未出阁的姑娘房中,叫别人知道了,这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办!
她还没嫁人呐!
陆泽望着那把大铁锁,冷笑:“什么闺阁女儿家,要锁起来?”
林大人讷讷:“小女、小女脾气乖戾,所以要严加管教……”
陆泽第二遍命令:“开锁。”
林夫人还想说话,林大人比她更清楚厉害。
眼前这个人在锦衣卫都指挥使跟前是个红人,更是个狠人,得罪不得的。他忙推着妻子:“快去拿钥匙!快!”
陆泽道:“不用了。”
话音未落,他已拔刀。
林大人夫妇只觉得眼前精光一闪,当啷一声,铁锁已经被斩裂地上。
壮实番子上前光一脚踹开院门,男人们举着火把一拥而入。
陆泽收刀还鞘,跟着踏入了跨院。
打量两眼,他讥讽:“林小姐的闺房还真是轩丽精巧。”
原就是不大的三进宅子,跨院比陆泽自己家里的杂院还逼仄狭小。院中什么装饰都没有。墙不仅旧还灰扑扑的。
比起刚才看过的正院,那门和窗都看得出来该修一修了。
显然是个平时不怎么住人的院子,也敢诓他是什么闺房。
正琢磨着这两口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把这家男人搞进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能榨出多少油水的时候,房中忽然传出人声:“谁?什么人在外面?娘?娘是你吗?”
那声音娇嫩,分明少女音色。
陆泽愕然。
破敝院落,许多壮汉,火把闪烁,钢刀森森,女孩子的声音脆而娇柔。
带着些微的惶然与不安。
夜色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竟真的是闺房?
林夫人到底不如丈夫那么明白锦衣卫陆泽的可怕,她惶急跟进来,不顾丈夫的拉扯,哀求:“大人!大人!这真的是小女的闺房!她还未出阁!大人这些人要这样进去,她可还怎么嫁人啊!”
陆泽道:“没事,我娶她。”
有年轻番子憋不住“噗嗤”笑出来。叫小旗踹了一脚,忙憋住。
余人虽不敢笑,嘴角也抽了抽。
陆泽一个眼神儿,有番子立刻一脚踹开门,便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
林夫人欲哭无泪,跟着抢进去,想起码替女儿遮一下。
这“闺房”不仅外面破,里面也不怎么样,浅浅只一间,连个里间都没有,混似柴房,不像是常住人的地方。
家具也简单,唯有一张架子床上的帐幔火光下看着还算半新。林家姑娘便在床帐子里,又惊又怒:“谁?谁进来了?我没有穿衣服!叫他们出去!”
“林姑娘莫怕。”陆泽淡淡开口,“我们搜完了没有人自会离开。”
番子们翻箱倒柜。
连床底下都有人趴着看了,并没有人藏匿。
林姑娘的声音里充满怒气:“没有人在这里!快走!”
她声音好听,带着怒气叫人听了都不反感。
屋子窄小,番子们认真查了,向陆泽禀报:“大人,没有发现。”
但陆泽却盯着淡绿帐幔,走近两步,嗅了嗅,手按在了刀柄上:“林姑娘,我怎么闻到了血腥气?”
帐子里却没了声。
林大人吓得磕巴:“孩、孩子,你快回陆大人话,怎、怎么回事?”
陆泽握紧了刀柄:“林姑娘,你若不回答,恕陆某无礼了。”
这人霸道得很,他是真敢掀闺女家的帐子。林夫人要哭了,竟当众叫出了女儿的闺名:“莹莹!你快点回话啊!”
就在陆泽准备一刀斩开帐幔的时候,林莹终于回答:“我,我癸水在身呢!”
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听得出来少女当着许多男人的面被迫说出来是有多气恨羞耻。
但这样一个解释,并不能就让锦衣卫千户陆泽放开他的刀柄。
陆泽说:“林姑娘,你把东西扔出来我瞧瞧。”
林大人、林夫人都懵了。
林姑娘也懵了:“什么东西?”
陆泽也难得沉默了一下,才道:“月事带。”
林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呆了。
什么男人会叫大姑娘把月事带给他看?疯了吗?
但陆泽并不是开玩笑,他一直握着刀柄,已经拔出寸许。
他声音沉沉:“我数三下。我数完,姑娘若还不给,就恕陆某无礼揭帐了。”
“三。”
“二。”
“一——”
帐子突然动了一下,女孩子一声娇喝:“给你!”
一个东西被抛了出来。这一下子,鼻子灵敏的锦衣卫们都嗅到了血腥气。
林夫人“啊”一声就昏过去了。
男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地上那个长长的奇怪的布条。
没成过亲的年轻番子还是第一次见,成过亲的男人倒认得,正是女人的月事带,而且还沾着血。
真晦气啊!
大家都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卡哒一声,陆泽把刀推了回去,终于放开了刀柄。
“多谢姑娘。”他道。
今天这人显然是抓不到了,到手的功劳没了。
正想着,帐子中的女孩竟然胆子很大地讥讽了一句:“陆大人客气了,月事带不带回去自用?”
房间里沉默了一下,随即接连响起了几声闷闷的“噗嗤”、“噗嗤”的憋笑声。
林大人也很想昏过去。
祖宗,你什么时候发癫不好,你这时候发癫!
这可是锦衣卫的陆泽!
要命了!怎么生了个上辈子的债主!
陆泽倒是没生气。
听声音也听得出来,林姑娘还是个少女。小姑娘经历这么一遭羞辱,他刚才还想着明天她若是上吊了林家闹起来他怎么开脱责任呢。
现在倒是不担心了。
这样脾气的小姑娘,不是会随便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的人。
“不必了。”他微微一笑,“微薄俸禄,还买得起,家里女人都有。”
他摆摆手,番子们就如退潮一样退出去了。
林大人忙大声唤了丫鬟和儿媳,把半昏不醒的林夫人搀扶了出去。
他自己跟在陆泽身后弓腰打揖:“陆大人都搜查过了,可知下官绝没有跟什么贼人勾连吧。可万万不能冤枉下官……”
陆泽从不走空。
今晚出工一趟,这么辛劳,怎么也得让姓林的小官拿银子出来给兄弟们做个茶水车马钱才是。
“看是看过了,只是……”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房间的门槛,回过身来与林大人说话,声音却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越过了弓着腰的林大人,投向了浅绿色的床帐处——
一条手臂,还有半边膀子都雪白。
她睡觉不穿衣服的吗?可真大胆。
寻常女子被人看见这些,已经可以不用活了。
那女孩子却甚至和他对视了一眼,才飞快地又缩了回去。
虽然是一闪而过,虽然只露出了半张脸,陆泽依然看得清楚,那半边娇靥,艳若芙蕖。
陆泽的目光又重新投回到林大人身上。
“看过了,林大人自然不会与贼人勾连。”他慢条斯理地说,“本官都清楚。”
“林大人不用担心。”
他走到院子里,在火把闪烁不定的橘红光里,淡淡地说:“今天出了这个院子,我要是听到半句损毁林姑娘闺誉的混账话,谁说出去的,谁自己把舌头割下来交到我的公案上来。”
番子都低头:“大人放心,属下决不会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