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果然死了。
林莹套上衣裤下了床,蹲下来看了看。
陆澄一张脸已经变成了青黑色,一看就知道是中了剧毒。
她把他从脚踏上拖下来,又把脚踏挪开。
为这一天,她已经准备了一阵子了。
脚踏下面的青砖已经被撬开,她把青砖翻起来,下面已经掏了个坑。掏出来的泥土用床单裹着临时垫在下面支撑。
她把大土包提出来扔一边,看看坑,再看看陆澄。
不行,低估了陆澄的身量,还得挖。
挖坑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尤其她用的是园艺花铲。林莹直挖得手臂全酸,难受死了。
她低下头去继续挖。
烛火幽幽跳动。
有个声音也像这烛火一样幽幽:“你这样,挖到半夜也挖不完。”
林莹握着花铲,滞住。
擡起眼,有人的影子打在床上,笼罩了她。
林莹没有转身,那个人轻叹了一声,过来接过铲子:“我来吧。”
林莹转身瞪他:“你怎么来了?”
巽风扶她起来,自己下去接替了她:“你说要杀人,我不放心,听说今天陆泽留在宫里了,就过来瞧一眼。”
第六感多么地精准。
他今天心中总有异样之感,特地过来看一眼,便看到她的床边一具尸体,她正在奋力地挖坑。
她说要杀人,便真的杀人了。
“陆泽的长子?”巽风眉眼很平静,“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林莹坐在床边冷笑,“告诉你他发现了你的存在,然后以此要挟逼/奸了我?”
巽风看了她一眼。
她在怪他。
是的,的确该怪他。若不是他放不下执念,她早就安安稳稳地当陆夫人,过她的好日子。
不用成天提心吊胆的。
都怪他。
一个更大更深的坑眼看着就挖出来了。
林莹说:“再大些,他个子很大。”
巽风说:“足够了,这里够放两个人。”
他出来,拉过陆澄的尸体,拉起他的手和脚,将他叠了起来。
像叠衣服那样。
骨头折叠碎裂的声音让林莹牙齿发酸。
她别过脸去不敢看陆澄被叠得奇形怪状的尸体。
想吐。
巽风把叠好的陆澄埋了。坑大了,那个大土包也塞回去。
后挖出来的土扫起来,吹了灯悄悄开窗洒在窗下花坛里。
确保屋里扫干净,把青石砖摆回去,再把脚踏归位压在上面。
林莹坐在床边用脚踩了踩,又站起来用力踩了踩。
“还是有点松的。”她说。
巽风说:“等找时间,把地砖勾了缝就稳了。”
今夜肯定是不行了。
林莹又踩了两脚,点点头:“好,你回去吧。”
巽风却不走。
林莹撩起眼皮看他。
巽风问:“还有别的人吗?”
林莹冷笑:“怎么?我人尽可夫吗?”
巽风垂下眼:“若有,我来杀。”
林莹道:“若没有你,便一个都没有。”
巽风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怨恨。
当年,她明明那么讨厌陆泽。讨厌到把处子贞操都给了他。
后来,她的心就开始偏向陆泽了。
如今,她只恨因为他,不能全心全意地跟陆泽过日子。
都怪他。
说来有意思,陆澄不见了,少夫人第三日才来禀报。想来是想先瞒着,着人去各个花楼里去找。实在找不到又瞒不住了,才硬着头皮来给公公婆婆禀报。
还抹眼泪:“不知道叫哪个勾了魂去,不着家。衙门那边帮着给他告了假,可再不回来也拖不了。”
林莹端着茶盏。
如果说有爱屋及乌,那也就有厌屋及乌。
本来从前她对这儿媳可有可无,纵她有点小心思也没有能力威胁她。
可现在,因为为陆澄所迫的缘故,她连带着看少夫人也十分厌恶。
“你若早给他屋里放人,他又何至于往外面那些脏地方去。”林莹直接给少夫人扣帽子定罪。
这种说辞是婆婆用来打压儿媳妇的最佳理由。
实际上,让陆澄以“去花楼”做幌子,还是她的主意。
少夫人被说的啪嗒掉眼泪。
林莹只低头啜茶。
陆泽十分看不上长媳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
但这个儿媳妇是他亲自给陆澄挑的,本也就没安什么好心。
他淡淡地说:“这种不成器的东西,不用管他,随他去。”
少夫人期期艾艾地说:“可、可衙门那边……”
陆泽嫌恶地说:“若丢了差事,是他自找的,我也没脸再去求人。”
打发了少夫人。
但陆澄一天天地都不出现,一转眼就半个月了。少夫人哭得眼睛都花了。
林莹站在脚踏上给陆泽解衣服,说:“要不然报官吧。”
陆泽说:“行,明天报个失踪。”
至于长子到底失踪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情,陆泽毫不关心。
最好就别回来了,等两年不见人,就销了户籍,直接让陆泓袭了千户,正合陆泽的心意。
在他心里,陆澄是个废子,陆泓才是真正意义的长子。
陆泽转身去了净房,林莹拿着他的衣裳,低头看了看脚下。
很踏实。
自从把陆澄埋了之后,她踏实多了。
她的人生中就不应该有这种不安定的因素。
比如陆澄,比如巽风。
当年,还是太轻狂了。
大活人失踪,便报了官其实也没什么办法,不过登个记。
偶尔有酒醉失足落入河里淹死的,喊家里人过去辨认一下尸体罢了。
好几次都是虚惊,都不是陆澄。
自然不可能是陆澄。
于是有了陆澄和外面的姘头私奔的闲言碎语。
少夫人守了活寡,被人耻笑,终日守在屋里不出来。
紧跟着要给陆泓娶妻了。
这次,正正经经挑了个像样人家的千金。陆泽选的门第,托了林莹去察看女孩子的人品言行,真真当个长媳来娶的。
这次媳一进家门,林莹就把中馈交给了她。
账本清清楚楚,事无钜细也交待清楚了。
二少夫人悄悄跟娘家人说:“可见传言信不得。我那婆婆人好得很,哪有抓权不放。必是大房立不住,公公才不叫婆婆交了中馈。”
林莹反而博了好名声。
陆泽原担心过她与陆泓的妻子相争,没想到这次她放权放得这样痛快。他私底下又往林莹房里擡了好几箱子东西。
连地契都多了好几张。
林莹身家丰厚,也不在乎中馈那点油水了。
从前还想着掌权,如今却更想摆脱中馈。
因掌着中馈,上院便是府里的人人瞩目的地方。如今权力移交给二少夫人,便没那么多目光了。
摆脱了陆澄所带来的踏实感,使林莹终于决定结束巽风和她的事。
她早就厌了腻了烦了这段关系,早就不想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了。
陆澄能偶然撞到,就迟早也会有别人会发现。
林莹想彻底踏实。
有些事白天是不好做的,还是要趁晚上,得趁着陆泽不在家的日子。他常有公事,忙起来不着家。
他还特意提前跟林莹说了:“这几日我都在衙门,有事可以派人去与我说。”
林莹温柔地给他系革带:“注意点,别耽误吃饭。”
陆泽不在的夜晚,巽风来了。
最后一次,林莹想,最后一次。
她与巽风极尽欢爱。
事后,她披衣起身,走到桌旁执起了壶斟茶。
她背对着床,仰头——当然没有真的喝,那茶水中,她放了砒/霜。
假装啜了茶,她转身回到床边,将半杯茶递给巽风:“还温着。”
巽风不知为何不接那杯子,只看着她。
林莹心头莫名紧张起来,假装漫不经心的模样:“喝口水。”
巽风接过了杯子。
林莹看着他,他却不喝,只凝视着半杯茶。
“怎么不喝?”林莹笑了,“怎么,还怕我下毒不成?”
“莹莹……”巽风的声音似乎有些哑,“我不渴……”
林莹说:“润润喉呗。”
她还是想他喝。
巽风握着杯子,垂下眼。
许久,他擡起眼:“莹莹,有个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其实,我当爹了。”
“咦?”林莹说,“恭喜啊。”
但她嘴上说着恭喜,眼睛却盯着那只茶盏。
巽风说:“我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
林莹只说了一声:“哦……”
她的眼睛依然盯着茶盏。
她干脆伸出手:“快喝,喝完给我。”
她还是想他喝。
巽风垂眸看了看那茶汤,又擡起头,对她笑了笑。
仰头喝下了那半盏温茶。
巽风死的时候没有像书里写的那样疼痛翻滚。
他肯定是疼痛的,据说砒/霜中毒是非常痛苦的。但他忍耐疼痛的能力也是很强的。
他只紧紧地抓着被褥,忍着剧痛,唤她:“莹莹,莹莹……你靠近些。”
但林莹怎肯靠近,巽风功夫很高,他若临死暴起,带着她去地下陪他,那可太不值了。
林莹只远远地看着巽风在床上念着她的名字,痛苦死去。
他最后一句话:“莹莹,你……从来没……信过我……”
林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直到他一动不动,她才敢过去,摸过鼻息,确认他死了。
这个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男人终于死了。
林莹如肩头卸下一块大石,颓然坐在了床边。
轻松了吗?
好像是吧。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没有预期的那么轻松。
林莹发了会呆,还是站了起来,卷起袖子,把脚下的脚踏推到一旁。
撬开青砖——巽风一直说要给青砖勾缝,勾了缝之后就平稳牢固了。她一直借口动静大,没让。
她把青砖撬开,稍稍扒开些土,露出了下面用床单包着的大土包。
她想杀巽风的念头是在杀陆澄的时候就有的。
杀人是道坎,迈过去之前百般的难,一旦迈过去了,杀了第一个,就敢杀第二个。
当日挖坑的时候,她一直让巽风挖大一些,大到后来又要用土包回填了一半,便是已经预留了巽风的位置。
但林莹还是算错了。
因为她没有本事像巽风折叠陆澄那样折叠巽风。人的骨头,岂是随随便便能折断叠起来的。巽风叠陆澄的时候看着轻轻松松,给了她误导。
林莹还是得跳下去继续挖坑。
还好这次她准备的铲子比之前那个大很多。但依然很辛苦,毕竟是重体力劳动。
林莹气喘吁吁把一铲子土抛到外面,擡手想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忽然滞住。
床内侧的帐子上,投着一个人影,静静地,好像在看着她。
林莹浑身都僵了。
是人还是鬼呢?
是陆澄?
还是刚死的巽风?
林莹的视线落在床上巽风的尸体上。男人的眼角有泪痕。
不是鬼。
林莹不信鬼的。
只能是人。
林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头去看。
房中,陆泽负着手,正静静看她。
他说要好几天不回来的。
他如果正经走门进来,院子里不可能没有动静。
都没有,那他就是像巽风那样进来的。
是了,他的功夫也很厉害,也能飞檐走壁。
林莹握着铲子,蹲在坑里,不敢看陆泽。
这个坑,好像不是为巽风挖的,是为自己挖的似的。
林莹紧紧地握着铲子,闭上了眼睛。
陆泽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像催命,心脏跳得有回声。
陆泽却迈了过去,站在床边,掰过巽风的脸看了看。
“就是他吗?”他说,“你的小情人?”
林莹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不敢回答。
一双手握着铲子,指节发白。
显是怕极了。
陆泽叹了口气,弯腰对她伸出手。
林莹不敢抗拒,握住了他的手,被他一把从坑里提了出来。
陆泽还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很无奈:“自己嫁了什么人,心里没数吗?杀个人,还要自己动手。不会与我说?”
林莹终于敢擡眼看他。
“行了,怕成这样,都不像你了。”陆泽摸着她的后颈,“我早知道你有事,不过懒得管你们罢了。”
林莹垂下眸子:“你……会杀我吗?”
“嘿。”陆泽吐气,“你呀,你呀……白做这些年夫妻,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我。”
巽风也说她不信他。
的确,林莹从来只信自己,不信任何人,也不信承诺,不信人心不会变。
陆泽道:“我当年便与你说过,别让他到我面前来,我会杀人。当然要杀的是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年便知道。”
林莹咬着唇,恐惧化作眼泪流下来。
陆泽轻轻拍拍她的背心:“不过杀个人而已,瞧把你吓得。胆子大点。”
他转头看看床上的尸体:“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林莹此时不敢不说实话,“只知道一个名字,旁的都不知道。他……他就是当年,你追着一直追到我家里的那个人。”
“原来是他。”陆泽终于有点意外,“那当时……”
林莹承认:“他躲在我的帐子里,拿刀胁迫我,我没办法,才替他遮掩的。”
开启了一场孽缘,有他、她和陆泽。
还有陆澄,她不敢提。
陆泽道:“成亲那天也是他罢?”
林莹点头。
陆泽道:“我就知道是他。一般的小贼没有那么高的功夫,我都追不上。”
那个时候,他便隐隐猜到可能是林莹的情人。
但人生都有取舍,事不能做尽。他本就是强娶她,硬拆散她和她的小情人,若做绝了,兔子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
林莹身上有他想要的,她好好地做她的陆夫人,该做的都做到了,让他满意。
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泽问:“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林莹如实地讲了。
陆泽的目光微微有异,看了巽风一眼,耐人寻味。
“给我吧,要你挖,挖到天亮去。”他伸手去接铲子。
林莹紧紧握住不松手。
陆泽挑眉,林莹松开了手。
陆泽把她按在床边坐下,跳下去继续挖。
林莹僵硬地坐在床边,盯着陆泽的每一铲。
当陆泽忽然转向另一个方向挖起来,林莹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果然几下之后,声音忽然停了。
屋中死一样寂静。
林莹睁开眼。
陆泽蹲在坑中,盯着他刚下铲的地方——泥土挖掉的地方,露出了一只人手。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
原来她已经杀过人了。
陆泽伸手拨开了浮土,那只手全露出来了,已经腐烂变形。
可凭着这只腐烂的手,陆泽猜到了那是谁。
怪不得他消失许多天。
陆泽本来以为,他只是躲起来了。
陆澄对林莹的心思都在眼睛里,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欲望,怎么能藏得住。陆泽早看出来了。
林莹的情郎从来不在林莹身上留痕迹,她身上忽然有了痕迹,陆泽亦早猜出来陆澄染指了林莹。
但他没想到,林莹会敢杀了陆澄。
“他……”林莹牙齿格格作响,眼泪控制不住,“他想让我、让我生他的孩子,冒、冒充是你的……我、我……”
陆泽握着那只腐烂的手沉默了许久。
今生做父子,奈何缘浅。
他一言不发地把那只手塞回去,跳出来,把巽风塞进了另半边坑中。
林莹看着巽风被一点点掩埋,和陆澄紧挨著作伴。
从少年到男人,她只知道一个代号般的名字。至于他是谁,什么人的手下,哪方势力……统统不知道。陆泽不说,她也不问。
最后,青石砖重新拼回去,陆泽踩了几下,扫净了土,再把脚踏放回了原位。
大土包和后挖出来的土,他都跳窗扔到外面去了。
都处理完了,他倒水在盆里洗手。
“其实……”他一边洗手一边告诉林莹,“你没骗到他。”
林莹茫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泽甩甩手,拿着手巾擦着手走到床边告诉她:“你那小情人,他功夫很好。”
“你假喝,喉头没有声音。我们这样的人,都听得明白,不会被骗。”
林莹瞳孔放大。
【你知道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要是想让我死,我就去死。】
【莹莹,你……从来没……信过我……】
陆泽看着林莹的手。
她坐在床边,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两只手都攥得发白。
陆泽把手巾扔到架子上:“行了,都过去了,别想了。”
石砖略松。
陆泽踩踩脚踏:“回头给砖勾个缝,就稳了。”
林莹擡手捏住了他的袖角。
陆泽低头看她。
“陆泽。”她声音微颤,“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好啊。”他摸着她的头说,“以后,好好过日子。”
她轻轻地垂下头。
“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