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子弟都得跟着我,本家的人都要放在军中。”叶碎金道。
叶四叔顿了顿。他也并不傻,品出些味来。
叶碎金正色道:“四叔,别的都是虚的。”
那什么才是实在的?
是银枪在手,是军权在握。
那种上了船下不去的感觉又来了。
叶四叔内心深处,既忐忑,又隐隐期待和兴奋。
“好,听你的。”他说,“六郎那小崽子,一套枪都耍不来,倒是读书有点学问。要是承平年代,说不得能考个状元探花什么的。五月的时候他才跑过一趟,叫我使人捉回来了。他爹这阵子应该是把他锁院子里了,待我使人去唤他。”
“只是……”他又担心,“治县是治县,读书是读书。他读书行,治县可能行吗?”
毕竟才只是个年轻后生。
搁在叶四叔眼里,大部分小辈都是嘴上无毛的野猴子,都得抽着踹着才能听话。
三郎除外。三郎从小就稳重。
但即便是三郎,也不如派个老成的长辈去。
叶碎金道:“南阳就叫忠远堂的六郎去。他不会做官也没关系。何令……”
何舟将身体转向叶碎金。
叶碎金道:“内乡和南阳挨着,你经验多,怎么治县,有劳你多提点。我们叶家人没有做官的经验,我这族弟是第一个,望他能给大家讨个好彩头。”
何舟笑道:“大人放心,下官必鼎力相助。”
叶碎金道:“各地,我给你们各二十人。一是护卫你们人身安全,一是训练当地民壮,一是……协理招兵之事。”
后两个也就罢了,至于护卫安全之说,何舟和孙向学心里都明白,既是护卫亦是监视。
但他二人既已归顺,一时也生不出二心,倒也不怕,俱都拱手:“大人周全,多谢大人。”
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被本家派人唤过来,一头雾水。
他虽被关在家里,也知道堡里今天是有贵客来的,叶四叔怎地唤他过来?他不过旁支一晚辈而已。
更想不到从人直接把他带到了正堂,不仅中间端坐着叶家堡的掌家人——本家的六娘叶碎金,还有一众本家长辈,另一侧则坐着两个穿官服的人,应该就是今日的贵客,可不应该是三个人吗?
噫……地上这大片的暗红色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有点像……
何舟、孙向学既已经投诚,便没有必要再用人头吓唬他们了。
地上两颗人头已经收了去,地板也粗粗擦过了,但大片暗红色还是能看得见的。
只堂上的气氛已经不紧张,甚至十分亲切随和。
叶碎金看到叶敬仪便很高兴。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重新见到已经死去的或者离开的人让人唏嘘感慨暗叹,重新见到还活着、还一直在身边的人则是让人分外亲切欢喜。
“永皙!”她直接唤出了他的表字,眸中都带了笑意。
段锦感受到了那一声唤里的喜悦之感,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位忠远堂的六郎——奇怪。
不是不认识,认识还是认识的,但不熟,真不熟。
按说,能让叶碎金以这种熟稔口气一口叫出表字的,他不该会不熟才对。
别说他,叶敬仪自己都愣了一下。
因为是同辈,年龄也接近,小时候的确是跟这位本家的族姐一起玩耍过。
但这位族姐武力值实在太高,追随在她身边的族兄弟们也都个个战力爆表。他这种根骨普通又不爱练功夫的,渐渐地就脱离了叶碎金的小团体。
待长大,有时候会在街上看着她骑着健马奔驰出城,过年的时候随着父亲去本家串门也看到她跟随在老堡主身边,作为独生女倍受宠爱。
但他与她真的年纪越大就越没有交集了。
怎地叶碎金竟能一口叫出他的表字?他可是年初才蒙老师赐的表字。难道有人特地说给她?
“永皙,这位是内乡县的何令。”叶碎金给他引见,“何令,这是我族弟永皙。”
叶敬仪只是个白身百姓,且是个读书人,对进士是很尊敬的,恭谨行礼:“晚生叶敬仪,见过何大人。”
“叶郎君不必多礼。”何舟捋须微笑,“郎君年轻有为,以后咱们做邻居,互相提点,彼此关照。”
叶敬仪听得一头雾水,便向叶碎金看去。
叶碎金言简意赅:“永皙,我已斩杀了南阳县令马锦回,邓州如今由我节制。南阳令之位空虚,你权且代叶家堡出任。你与何令为邻,遇事不决,皆可请教。”
这是一个什么天大的馅饼,毫无预兆地就砸到了叶敬仪一个旁支子弟的头上。
连叶四叔都有点羡慕,更不要说叶敬仪自己了。
寻常人,很可能就被砸昏过去了。
叶敬仪在听到叶碎金短短一段,却信息密集到爆炸的告知之后,有几息时间仿佛整个人凝滞了似的,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何舟打眼观察着,很显然,叶敬仪并不是叶家堡的核心人物。
叶家堡的核心人物,要么此刻坐在这大堂里,要么还在方城第一线。
甚至就连那个一身青衫、乌黑革带束着一把劲腰,站在叶碎金身后,随时会为叶碎金拔刀杀人的少年,都比叶敬仪要靠近核心得多了。
但随后,叶敬仪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叶碎金躬身揖下去:“是!”
短短几息的头脑炸裂后,他消化了叶碎金给的信息。
又对何舟行礼:“何令,日后请多担待。”
何舟捋须微笑:“彼此,彼此。”
还不错。
虽看着僵硬些,却也能短短时间内就收敛住情绪。难怪能从旁支子弟中脱颖而出。
叶碎金把引领叶敬仪的任务交给了他,叶敬仪是个可塑之才,对他来说总归是个好消息。
今天这一场宴席,该摊牌的都摊牌了,该杀的也都杀了。
叶碎金留了何舟、孙向学在叶家堡住一晚,二人无有不从。甚至给他们安排在两个紧挨着的院子里,两个人也并不串门,都只老老实实地待在叶家给他们画出来的地盘里。
叶敬仪被叶碎金唤到书房。
“有些突然,但事情都没定下来之前,也不好先把话放出去。”她解释。
“六娘。”叶敬仪真情实感地赞道,“了不起。”
叶碎金莞尔一笑:“来,许多事情你原先不知的,我与你补一下。”
叶敬仪心里知道,今天这一脚进门,几可以算是踏入了叶家堡的核心圈子里了。
他屏息静听。
愈听,愈是心脏跳动,只想大口喘气,却强行克制,维持住了冷静。
叶碎金才迈出去第一步,她需要人才的时候,于这么多叶家子弟中第一个挑中了他。他不能让她失望。
“只是六娘可否告诉我……”叶敬仪问,“为什么是我?派个有威望的长辈去,不是更合适吗?”
叶敬仪既非本家,自忖在族中也非什么惊才绝艳之辈,族人多数习武,但读书之人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也不是只有年轻的。本家的八叔也是读书人。
叶四叔也在书房里,他也很想知道,只适才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质疑叶碎金,才闭上了嘴。
“南阳被马锦回这经营多年,必定根深。且官场的风气一旦成型,身在其中的人很难从内部去破除。若是让内乡县丞秦怀鲁过去,他身上也带着官场习气,容易被裹挟。若让咱家长辈们去……”
叶四叔支愣起耳朵。
“长辈们做人的经验自然是比咱们多多了,可也因为太懂人情世故,便失之于世故,难免处处妥协退让。那不是我想要的。”
“永皙是个读书人,我相信心怀天下的年轻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最是能照清污。所以把南阳托给永皙。”
“你也不用怕。做官,你没有经验。但做人,我们都是与生俱来。”叶碎金道,“你只凭着直觉行事就可以。中就是中,不中就是不中。不管那些老官油子如何巧言令色,你觉得不中,那就是不中!”
“不要怕得罪人。我会让三兄陪你上任,三兄如今历练出来了。什么人该杀,他用鼻子一嗅就知道。”
“事,你只管去放手做。有人挡道,让三兄去杀。”
“南阳被马锦回经营得太久,必上下沆瀣一气,不杀几个人给你祭祭官印,服帖不了。”叶碎金道,“不破不立。”
叶四叔“啧”了一声,瞧把他儿子当牛使唤。
但他心里高兴。
三郎虽是“陪着”去的,但也能听得出来三郎在叶碎金心里的分量。
她认为三郎是可以代她在外行事的。
“中,就叫三郎陪敬仪去。”他道,“该杀的杀。”
叶碎金说起“杀人”的时候,轻描淡写。
可叶敬仪却额上生汗。
最近的确是听到了许多事。虽然他被他爹关在了院子里不许出去,但每日饭桌上他爹总是会讲许多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些新鲜事。
叶家堡最近的所为让每一个生在叶家堡或者依附于叶家堡的人都觉得特别长脸面。
杀人什么的,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热血沸腾。
可真落在眼前,落在自己身上,叶敬仪才觉出来压力巨大。
有一道门槛高得似乎迈不过去,可叶碎金和本家的三郎,都已经在门槛那边了。
“好。”叶敬仪在袖中紧紧握拳,郑重地道,“必不负六娘所托。”
读许多书,有许多想法,许多志向。奈何世道不好。
如今有人伸出手,要把他从狭小的院子拉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他,也要迈到门槛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