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赵景文才匆匆赶回正房。
按说小别胜新婚,他实应该早早回房与叶碎金温存才是。可叶碎金派给他的新差事有几分急,交代了他明日出发。
他还是第一次独立领这么多兵,明日若想顺利整装出发,今晚就得跟几个头目把细务敲定落实才行。
只是让他比较意外的是,去找项达的时候,项达面上竟然迟疑了一下。
以赵景文和他的关系,竟然还迟疑这一下子,让赵景文颇为意外。
但赵景文也不生气。连他自己都更想留在叶碎金身边呢。项达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不稀奇。
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
如今,叶碎金就是叶家堡的最高处,是整个邓州的最高处。
“项兄这回都是校尉了,恭喜。”他说,“定是方城立功的缘故。所以就是得出去做事,有差事办才有立功的机会。跟家里窝着,功劳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这么一说,项达脸上的迟疑之色就消失了,只道:“正是。”
家将叶满仓露出羡慕之情,连连搓腿:“可惜了方城没叫我去。段锦那小子都是校尉了。”
赵景文还没看到那张任命名单,叶碎金也没跟他提过。项达成为校尉还是刚才叶满仓说的。
他闻言心头一动,又不好直接问自己得了什么官职,只能露出一副赞许的笑容:“阿锦在方城表现得可圈可点。娘子都看在眼里了。”
项达和叶满仓都点头:“可不是,阿旺、阿全,有福、丰收、来喜,都是校尉了!”
这几个全都是赐姓世仆,都是先前跟着去打方城杜金忠的家将。
赵景文听了,心里更痒痒了,强压下去,交代了明日的事情,平静自持地离开。
他却没有径直回上房去,他想了一下,去了叶碎金的书房。
自新规矩立下之后,书房白日要禀报,晚上要落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
赵景文去的这么晚,书房自然已经落锁了。他让值守的卫士唤了书童出来,问他:“任命的人名单是不是在书房里,拿来与我瞧瞧。”
小童儿道:“赵郎君稍等,我去拿钥匙。”
待取了钥匙开了门,赵景文拔脚要跟着进去,僮儿却停下脚步转身拦住他:“郎君,书房规矩,不得主人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赵景文好笑:“我又不是别人。”
僮儿却坚持:“说的是任何人。”
卫士还在看着呢,若跟个僮儿计较未免太难看。
赵景文可还记得当初马锦回在南阳的威信是怎么塌台的。你就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于是收回脚步,温和赞许:“你做的对,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余光看到,卫士也松了一口气。
这东西不是机密,今天就誊抄了好几份发出去了。好些个人手里都有,因为以后要按照身份给这些人发俸禄,眼下更紧要的是还要裁官服,做腰牌、名牌、旗帜、名册……等等一堆事。
僮儿腿脚麻利,很快取了一份出来交给赵景文:“这是誊抄的,郎君拿去吧。”
赵景文直接折起来收进怀里,摸出个银角子给了僮儿,又摸他的头:“你做的很好,要好好守住书房重地,就像刚才这样,不能随便放人进去。”
僮儿欢喜,攥住银角子挺起小胸脯:“绝不会!阿锦哥哥反复教过很多次了,说就算是郎君来了也不可以随便放进去!”
那只摸他头的手便顿了顿。
随即,又拍了拍他,赵景文转身离去。
他走到外面某处,没有旁人了,才借着灯笼的光就那名单展开细看。
这名单叶三郎看了两遍,赵景文比他还多看一遍,他看了足足三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但他从名单上清晰地看到了叶家堡未来的权力架构。
叶家本家都得了重用,叔伯辈都有官职,虽然大多是最低等的游击将军,那也可以称一声“将军”了。品级低显然是为了日后有升迁的空间。
同辈的年轻郎君都有了校尉的身份,十郎品级最低,是翊麾校尉。
其他人,或是致果校尉、副尉,或是翊麾校尉、副尉。
这其中,叶四叔和叶三郎格外地扎眼。
叶碎金把他们两个摆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我若没了,叶家由四叔和三郎接手。
一个集团若有核心继承人,人心就稳,就不会因为领袖的死亡而迅速地崩溃瓦解。
叶四叔和叶三郎,一个有辈分,一个被信重。他二人还是父子。若单一个人怕还分量不够,父子合一,确是足够稳定人心了。
门客亦有相应的安排,杨先生做了行军司马,显见是要得重用的。
再一个便是世仆家将。这一拨跟着去了方城的都是陪戎校尉了。比青年郎君们的级别低,但自此就算是有了出身。
这其中,果然有段锦的名字。
却偏偏,整张纸上就是找不到他赵景文的名字!
他的妻子叶碎金,没有把他放进邓州未来的权力架构中。
夜色里,赵景文很想把这张纸揉成了一团,却忍住,终究还是叠好收进怀里,脚步匆匆回了正房。
幸好,叶碎金还没睡。
她披着缎子似的一头青丝,倚靠在床头正读着什么。
床头垂悬的羊角灯把她的脸孔照得朦胧,比白日里看着柔和了几分。眉眼美丽,唇形丰满。
纵成婚已经三年,赵景文每每看到自己的妻子高贵又美丽,总还是会从心底生出痴醉之感。
他赵景文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在看什么?”他过去问。
叶碎金擡起头:“回来了?都交待好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赵景文嗔道。
随手翻了翻床头的那些纸张,原来都是四地定期送过来的汇报文书。尤其以南阳和方城的张数最多。
她每日考虑的不是针头线脑穿衣打扫,而是这些民生大事。
叶碎金微微一笑:“去洗漱吧。给你留了热水。”
赵景文亲昵道:“你等我。”
等什么呢?自然是夫妻小别的温存了。
岂料赵景文快速擦洗完出来,上了床将她拥在怀里,吻了吻她的秀发,抱着她道:“碎金,我看了任命名单,你怎地漏了我?”
他用仿佛夫妻床头闲话的轻松口吻,似陈述,似抱怨。
叶碎金撩起眼皮——
他急了。
以赵景文的城府和习惯,他今日才回明日便又走,一去不知多少日,今晚必得与她好好温存,先巩固夫妻感情,再说别的事。
赵景文在讨好女人这件事上,着实很有一手。
可今晚,他竟等不及,竟忍不住先开口了。
他急了。
叶碎金把手中的文书撂在床头,擡手摸上他的脸,含笑道:“不是漏了。你是我夫婿,是我最亲密的人,得避嫌。不能叫人说我任人唯亲。”
哄人,谁不会呢。
只是从前,叶碎金从来不需要去哄谁。
如今使出来牛刀小试,看着赵景文一僵,也是有趣。
赵景文强笑:“四叔、三郎,大家伙,不都是你亲人。怎地还分?”
“那不一样的。我是叶氏家主,凡是姓叶的,都是公。”叶碎金慵懒躺下,“只有你不同,只有你于我才是私。”
赵景文噎住。
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好躺下。
叶碎金翻身面冲着他:“怎么了?不高兴?”
真真明知故问。
但赵景文干过一堆恶心人的破事。叶碎金这才哪到哪。
小巫见大巫而已。
赵景文盯着帐顶,怏怏道:“大家都有了出身,唯我是个白身,以后,定要被人瞧不起。”
叶碎金笑道:“谁敢瞧不起邓州节度使的枕边人?”
赵景文堵心死了!
这样的说法,岂不是把他就钉死在了“枕边人”这么个身份上了。
更糟的是,她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不是仅仅这一次,而是以后长长久久,他就只能做一个“枕边人”,而不能像叶家堡别的人那样去博取功名。
赵景文焦虑极了。
可以说,这称得上是他和叶碎金结为夫妻后,第一大的难题了。他以前从来都没这么难过。
偏叶碎金仿佛很有兴致,在他胸膛、腹肌上,手心带着热力,摩挲起来。
赵景文知道这等时候,他最该做的便是好好与她欢爱一场。
欢爱实是男女之间建立感情的最佳方式,能让两个完全没有任何血缘的人亲密至最深,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可赵景文此时内心焦虑,他也试着将叶碎金拥在怀中亲吻爱抚,偏自己的身体怎么也唤不起来。
幸好,叶碎金“似乎”也累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拍了拍他:“睡吧。”
赵景文心下庆幸,又小意温柔地将叶碎金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使她入睡,才敢轻轻放开。
躺平回去,望着幽暗帐顶,自个却睡不着。
如果只做一个“枕边人”,那他这一辈子都会被叶碎金俯视。
赵景文是多么地渴望能被叶碎金平视。
他甚至不敢幻想被仰视,只要平视就够了,真的,就够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点呢?
赵景文对未来感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