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宣化军留守部哗变,刺史身死,佐官逃亡后,唐州一直就处于一种无主状态。
许多散兵游勇就地落草,其中,杜金忠是名气最响但也是名声最臭的一股。
杜金忠突然没了,周围其他势力突然觉得轻松很多。因为这些人除了搜刮百姓,还喜欢黑吃黑,杜金忠尤其如此。
当然有人好奇方城发生了什么,便去探听,当然真实的意图是去看看能不能捡个漏,甚至直接占了方城。只是凡这样想的人去了就没回来。
一时方城成了神秘之地。
于是旁人不敢再贸然前去,只敢远远去偷窥,发现那里驻扎了一些青衫黑裤的士卒。有“叶”字大旗在城楼上迎风招展。
城门戒守森严,车马进出忙碌,却井然有序。后面这些时日,一车一车的人往方城辖下的各地输送。
各方势力一琢磨,叶?临近地域,就邓州有个叶家不太好惹,莫非是他家?
可他家怎么越界来唐州了?他家不是一直只在邓州自扫门前雪吗?
送来这么多人又是怎么回事。
但人一多就好行事了。悄悄去田间地头打听,终于问明白了,果然是邓州那个叶家堡。
他家把杜金忠干掉了!占了方城,招募了许多流民分配了房子土地,正抢农时。
周围的人都颇为惴惴,不知道这对他们是好是坏。
时日一长,又打听出更糟糕的事:当初攻克方城,杜金忠的手下……据说没留活口。
这个消息一经证实,许多人脸色就变了。
落草数年,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上就是完全干净的。谁也说不准下一个被开刀的是不是就该是自己了。
许多人暗暗戒备了许久,然而方城那边抢农时忙得热火朝天。紧跟着又家家户户发了纸张,捣纸浆做纸衣成了一景。
这么看着,好像叶家安于如今的状态,没有再扩张的打算了。
随着时间的推进,许多人又渐渐地放下了戒心。
人还得吃饭睡觉,该怎么过怎么过。
谁也不知道,这段平静的时期,其实是叶家堡的蓄力期。
眼看着天一日日凉了,这一日,有股一直在上马一带驻扎的势力,派了人外出“打食”。
所谓“打食”便是去各个村落索要粮食或财帛。
但这日派出去的人没有再回来,回来的是滚滚烟尘——没办法,河南地界,土真的大。尤其现在,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
总之所有人都傻眼。
好在他们本就是流匪,最强的就是机动性。当家的一看这烟尘,就知道来袭的规模不是他们能顶得住的,当机立断:“撤!”
老巢都不要了,财帛女子也不要了,逃命要紧!
一伙人纵马狂奔,一边回头看着后面有没有追击,一边骂:“哪里来的鼈孙!奶奶的!”
也奇怪,后面大股队伍似乎没有追击。正微微松口气的时候,侧面出现了烟尘,有人从侧翼包抄!
流匪们惊吓之余,只得折向奔逃。
好容易跑出生天,正要减速,前方忽然撤去了掩蔽,齐刷刷地步射队伍,弓箭手张弓搭箭。
也奇怪,那些箭好像有些无力,很整齐地都射在差了那么一丢丢的地方。只有几支控制不好力度,射入了队伍中伤了人。
这给了流匪再一次逃命的机会。
“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是所有流匪的心声。因为也没有看到旗帜,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还搞不清楚,就再一次被包抄。
神奇。
向东跑就被从东边包抄,向西跑就被从西边包抄。向回跑后面是人家主力大军,向前跑,前面有弓箭手埋伏截断去路,不许你跑远了。
整整折腾了快两个时辰,别说马受不了,人也受了不了。
所有流匪的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被当猴耍。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对方一直没有发起进攻,仅仅只是驱赶,在对方画好的范围内不停地驱赶着他们。
最后,人仰马乏。
天色也昏暗了。
流匪头子把心一横:“是死是活,干他娘的!”
内心想赌一把。为什么对方一直只是佯攻?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看起来那么大的阵势。也不是没听说过古时候有在马尾上绑树枝虚张声势的。
万一对方只是一小股人呢?万一只是诈他们呢?
流匪头子四面看看,一咬牙,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一伙人冲了过去,这一回遇到包抄,不再调头了,俱都拔出了兵刃暴喝着冲杀过去。
不出预料,对方果然是虚张声势,见他们不减速反而提速冲杀,对方骑兵好像被截断一样从中间分流开,向两个方向迅速地撤退了。
“娘的!果然是被骗了!”头领骂道,一边骂一边回头看,甚至考虑要不要杀回去。
就在这是,却听见部下惊叫:“大当家小心!”
叫得太晚了,也是因为天色已经暗下来,又有许多烟尘,竟看不见地上摆了拒马!
什么人啊!连拒马都准备了!
头领脑子里闪过这一下子,人已经被从马上甩了出去。
这一片拒马,绊倒了一片人。倒地的马匹和人又阻碍了后面人马的速度。
众人正狼狈爬起,寻找自己马匹,忽听战鼓声响起,紧跟着是破空声!
这一次,箭矢再不是失力似的只落在眼前,这一次,数不清的箭矢流星一样射入了队伍中。
耳边噗噗的都是入肉声!
惨叫与惊呼并响!
还不及逃命,前方弓箭手变幻队形,迅速向两旁撤开。
整齐的刀盾兵间着徘矛手现出了真容。
矛锋在夕阳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战鼓又响。
粗迈的命令声呼喝:“冲杀!”
许多的暴喝声忽然响起——
“杀——啊!”
“杀——”
流匪们震颤着,看着训练有素的队伍踩着越来越密集的鼓点,狰狞地扑杀了过来。
一时,夕阳下,杀声震天。
头目忍住脚踝扭伤的痛楚,举刀迎敌的时候还在想——
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人啊,对付他们不到二百人,用这么大阵仗。
至于吗?
至于吗!!
天色完全黑下来,青衫军打扫战场,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很快飘起了饭香。
头目身上挨了好几刀,倒保住了性命,被捆了起来,闻着饭香肚子里不免咕噜噜叫起来。
生生跑了几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吃饭啊。
但眼前显然没饭吃。
他被押到中军大帐前。
火光中,大旗在夜风里迎风招展,好大的一个“叶”字。
将领们都很年轻,可以说非常年轻。
而众人中间的那个女子一身戎装,火光里一张面孔更是浓桃艳李,胜过芙蓉。
行了,知道是栽在谁手里了。
首领被按着跪在了空地上。
叶碎金上下打量他,问:“知道我是谁吗?”
首领点点头。
叶碎金道:“说说看。”
首领道:“邓州叶家堡的叶堡主。”
叶碎金笑了,她道:“我问你,你最后突围,为什么选了那个方向?”
首领还没答,一个年轻郎君急急地道:“一定是随便选的,是不是!你快说!”
旁边略年长的郎君伸手掐住了这年轻郎君的后颈:“闭嘴,让他说。”
还真不是随便选的。
首领道:“比起别的几队人,那边那队队形僵硬,包抄的时候也总是想走固定的路线。没有别的几队人灵活。”
年轻的小将们轰然大笑。
“都说了别死磕书本!得晓得随地形变幻。”
“哎呀,我远远地看着就知道七郎你要不好。”
“你看,我们说你你一直不肯信,这回知道了吧。”
刚才着急开口的正是七郎,首领选择突围的方向,正是他带队的位置。因他不知机变,变成了包抄阵型中薄弱的那一环,叫流匪首领看出来了。
七郎懊恼。
这一回,倒也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缺点。
首领听明白了。
合着叶家堡这拿他们练兵呢?
首领有很多脏话,只憋在了胸口喉头,忍得辛苦。
叶碎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首领回答:“周俊华。”
“俊华。”叶碎金称赞,“是个不错的名字。想来你父母当初生你之时,也对你有过许多期许。他们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你坐地为匪,打劫百姓,滥杀无辜,欺压贫苦?”
周俊华不服气:“我打劫是没错,但多是捡着富户下手,虽也杀过人,却也算不上滥杀。”
叶碎金挑挑眉毛:“我瞅着你是个没本事的,杜金忠都一两千人马了,你怎地才这点人。”
周俊华道:“杜金忠那样不行。方城壮丁都被他或卷了或杀了,没人种地迟早大家一起喝西北风。他这是涸泽而渔。”
十郎“嗬”了一声。
一个匪头子,还知道要顾民生呢。
叶碎金认真看了周俊华一眼:“宣化军旧部?”
周俊华道:“不提也罢。”
叶碎金问:“大小是个校尉吧?”
周俊华道:“昭武校尉。”
郎君们一片“嚯”的声音。
因为昭武校尉是正六品了,再往上便是游击将军,是正经将军了。
他们兄弟几个,也就只有三郎是游击将军,其他人都还只是校尉。
这一“嚯”颇让周俊华心酸。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叶碎金道:“当初有不少人投了叶家堡,你怎地不投来我们叶家堡。”
周俊华没吭声。
叶碎金懂了:“看不上我们叶家堡?”
也是,当年叶家堡也不过就是邓州大户之一,周俊华好歹已经是正六品了,比县令的级别还高。
不像项达只是个仁勇校尉,级别低,便低得下头来。
周俊华擡起来头:“叶堡主,我听说方城杜金忠的人都没有留活口?可是真的?”
叶碎金道:“是。”
周俊华神情苦涩,低下头去。
过了片刻,他擡起来来:“叶堡主,我这些兄弟一多半是当年宣化旧人,大家只是为了讨口饭吃。我一直也约束着他们,并未行过大恶。若要杀,杀我一人便是,给大家留条活路吧。”
火光中,那女子却撩起眼皮:“杀不杀,不由我说了算。”
“在你们自己,都做过些什么。”
“人的命,不由天定,不由旁人定,从来都是自己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