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粮了!有粮了!是平价粮!”
百姓奔走相告。
“怎么有粮了?李家粮铺开张啦?”
“怎么可能,李老爷还在府牢里关着呢!是刺史大人从邓州运了粮来!”
“快,孩儿他娘,快去拿口袋,买粮去!”
粮是百货之首。
粮价一旦出现大幅度的波动,往往便伴随着天灾、人祸,治安的动荡和军事的危机,百姓对此十分敏感。基于这个认知,所以一旦粮价波动,其他涉及民生的百货哪怕其实并不短缺,也会跟着波动起来。
一地便动荡不安。
但只要粮价一平,百货之价便跟着平稳下来,这些动荡便消弭于无形。
叶四叔和蒋引蚨运粮入了比阳城,刺史府张贴了平价售粮的告示,比阳城几乎是一日之内就安定下来了。
附带销售的还有盐、布、灯油等民生常用之物。销得还甚好。
叶四叔还带了一个消息给叶碎金:“景文有消息了。”
不管是叶三郎还是段锦,听见这话的人都顿了顿。
十郎更是“啊”了一声,挠头嘿笑:“我竟都把六姐夫给忘了!”
何止是他,大家才都发现,自己都已经好久没想起过这个人了。
连段锦都是如此。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叶碎金,忽地恍然——
因为叶碎金从来没提过那个人。
从他们这趟离开叶家堡,她一次都没提过。
仿佛那个男人从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叶碎金笑着,明知故问:“他回来了?”
不可能。
赵景文是个随时随地都会抓住机会的人。在他在离开之前,她已经清晰地暗示了他——叶家堡没有给他晋身的空间。
他这么聪明,一出去就会发现,想将这困境盘活,只能求诸叶家堡之外。
他上一次没有回来而只是派人回来报平安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果然,叶四叔道:“那倒没有。”
“可景文挺能的。”叶四叔很高兴地告诉大家,“他在外边,居然给咱占了块飞地。”
“等这边事了,咱打通过去,地盘也能向西扩一扩了。”
年轻郎君们自然要夸一夸姐夫。
他们如今就是在打地盘,打得痛快淋漓,直觉得世间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此了。忽听六姐夫在外面立功,占了飞地,都由衷地高兴。
段锦深深地吸气,才将一声“哼”吸住没发出来。
但他立刻意识到了重点。
“那赵郎君一时半会不回来了?”他试探着问。
“是,他说先不回来。把那边坐稳了。”叶四叔道,“他还收拢了些人。”
叶四叔狠狠地夸:“景文最能个的,是他不管家里要钱粮。真真能干!”
五郎噗噗地笑:“爹,瞧你那抠搜样。”
“你晓得什么!”叶四叔梗着脖子道,“家里一直在募兵,你们又在外头,你晓得这人吃马嚼的,一天消耗多少钱粮?”
“你们都跟景文学学,人景文在外头就能自给自足,这才是能个!”
叶碎金抿嘴一笑:“四叔辛苦了。”
她轻轻把话题带过:“先不管他,咱先说眼前的事,我要的账房蒋引蚨带来了吗?”
“蒋引蚨呢?叫他来见我。”
话题就这么带过去了,再没人提起赵景文。
段锦的目光在叶碎金身上打了个转。
就这样多好啊。
赵景文不在,主人专心地做她自己的事,做大事。
浑身发着光。
多好啊。
李二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被扣押了,他亲自赶去了府牢见了李老爷,惶恐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李老爷脸色阴沉。
“她哪来这么多粮?”李老爷问,“可是把她叶家堡的仓搬空了?”
李二道:“打听过了,似乎是开了邓州的常平仓。”
前魏时期,朝廷在比阳一带平叛,领兵的统帅向富户勒索军粮,还要临时加税。他的曾祖父就带着比阳全城罢市,直接导致附近几个县粮价暴涨,百货短缺。百姓蜂拥至刺史府抗议,民意汹涌。
逼得刺史出面从中调停斡旋,最后加税的事不了了之。
这便是地头蛇的力量。
想不通,明明他们做的和当年没什么不一样,怎么就行不通了。
叶女子为何不按规矩行事。李二想不通。
李老爷闭上了眼。
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调动邓州的常平仓,说明她是把邓州的实权抓在手里了,说明邓州各地官员都对她服帖了。
实不该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小瞧她。
“父亲,”李二惴惴不安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牢里很安静,偶有咳嗽声,天冷了,大牢里不比自家暖暖和和,阴冷得很。上了年纪的人有点扛不住。
好些人都是等着新刺史来服软。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们在大牢里苦挨。
如今突然得知罢市的计策竟被破解了,一下子很多人就支撑不住了。顿时就感到心疾也犯了,腰疾也犯了,腿疾也犯了,哪哪都疼。
眼见着撑不住了。
“李兄……”有人犹疑地唤了声。
未尽之意十分明白。
李老爷胸膛起伏了片刻才控制住,睁开眼:“这局我们输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老老实实服软吧。”
他此话一出,牢里许多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一万石,其实也不是凑不出来。
当即便有人表态:“我出六百石。”
也有出五百的,也有出一千的,大抵还是依照着各家的实力。十多家一分,其实也没多少。
最后,剩了两千石的份额给李家。
谁叫他家最大,平时吞进去的最多呢。
李老爷也不跟这些人争这个。眼下这情况,要再争,人心就散成一团沙了。他分得清轻重。
遂交待了次子:“就照这个办吧。小心点。”
李二领命而去。
李老爷再次闭目养神。虽恨得咬牙,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不断运气,告诉自己:且等出去之后再说!
然而,叶碎金根本没有想放这些人出去。
脚步声响起,匆匆进来的是段锦。他眼睛明亮,嘴角含着笑。
叶碎金擡眼看到,便知道:“查出来了?”
罢市的风波摆平,各家知道这一套胁迫不了她,低眉顺眼地准备服软了。
那自然就得去准备她狮子大开口的“一万石”。
这么多粮食肯定不能从家里的厨房直接擡出来,必然要从粮仓出。
“都摸清了。”段锦颔首。
各家自去准备粮食,却不料黄雀在后,段锦派了人悄悄跟踪,摸清了各家藏粮所在。
这么大一个城,常平仓空得能饿死老鼠,历年的赋税都哪去了?
自然是藏起来了。
叶碎金笑了,转头看了眼叶三郎:“三兄,你的刀可以出鞘了。”
叶三郎从南阳之后就刀不离身,闻言,唇线抿紧,握住了刀柄。
叶四叔“噫”道:“要干嘛?”
叶碎金道:“自然是杀人。”
叶四叔有点懵:“不是……各家不是已经在筹粮了吗?”
既然在筹粮了,那就是服软了啊。既然服软低头了,那怎么还……
“爹。”叶三郎虎目生寒光,“这样的人放过,徒给自家留下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反咬一口。清理干净最好。”
这话从自己素来淳厚稳重的长子口中说出,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令叶四叔滞住。
“可,可……”他喃喃道,“这怎么行?”
他心里总觉得这是不行的。
比阳诸家又不是贼兵乱匪,是良民啊。而且不是普通的良民,是地方士绅啊。
就和叶家是一样的身份地位,是该安抚该拉拢的人啊。
瞧,弟弟们在第一线都历练出来了,叔叔们在后方还一如从前。
叶碎金道:“四叔,你且看着就是。”
“爹,”叶三郎道,“听六娘的。”
叶四叔嘴巴张张,又闭上。
拿下方城的是叶碎金,拿下邓州的是叶碎金,如今,拿下半个唐州的,还是叶碎金。
换了他,没本事做到这样,可能都不太敢想。
既然如此,那就听有本事的那个人的。
粮价平下来之后,那个“女刺史要把军粮摊派下来”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百姓冷眼瞧着,悄悄议论:“嘿,李家柯家,又忙起来了。”
忙什么,自然是忙着准备粮食。
既动了起来,便很快了。毕竟老爹爹们还在大牢里,如今天这么冷了,虽然送过去了御寒的衣物被褥,到底和家里不能比。赶紧凑齐军粮,赶紧把老人家们捞出来。
两日便筹齐了一万石,车队停在了城外。各家临时主事的人一起来见叶碎金,都低了头弯了腰:“因筹集粮食耽误了些时日,还望大人海涵。”
叶碎金问:“我的军粮齐了吗?”
段锦笑道:“验过了,一万石,一石不少。”
李二躬身:“大人所命,岂敢怠慢。”
“大人,”他擡起头,试图开始新一轮的讨价还价,“军粮既已经备齐,家父是不是……”
就该放人了吧?
盗匪绑架,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堂堂刺史、节度使,总得讲点信用吧。
岂料,真有人不要脸,不讲信用。
堂堂节度使,朝廷敕封,叶碎金竟然道:“既如此,拿下吧。”
李二和诸人一呆。
亲兵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众人拿住。
李二大惊:“大人!大人!我等已经遵照大人之命筹齐了粮食啊!”
“大人此是何意!还请告知草民!”
“大人!大人!”
“大人——”
在一片喊冤唤“大人”的叫喊中,一群人都被拖了下去。
叶四叔忍不住道:“好歹给人个说法啊。”
总觉得差了什么步骤。
那戏台上唱戏的,什么八部巡抚执着尚方宝剑,眼睛一蹬,唤一声“中——军!”,中军上前一步领了命把坏人擒住之后,主角总还得义正言辞地唱好长一段戏词,把恶人的罪名一一罗列,让恶人羞愧得擡不起头来,然后才是拖下去的戏码。
到叶碎金这里,咋啥都不说呢。缺了个过场!
叶碎金道:“他是什么人物,配叫我费口舌。”
瞧这话说的。
叶四叔嗤道:“你当你是皇后娘娘呢。”
叶碎金翻个白眼:“破皇后有什么稀罕的。”
好大的口气。
叶四叔袖手,教训她:“别翻白眼,跟十二娘似的,闺女家家的,丑死了。”
李老爷做梦都想不到,各家临时的主事人竟也叫叶碎金给押金大牢了。
他原以为低头了这事就能过去了,大不了再为罢市的事出点血,给叶女子赔礼道歉。
他万想不到,这女子,这女子……
“怎么回事?”他惊问,“军粮没筹齐吗?”
李二一路挣扎,被扔进来摔得鼻青脸肿,忍着鼻涕眼泪道:“筹齐了,叶刺史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给按住了。”
众人围过来问细节,李二一一答复。
李老爷越听越心惊。
他心中升起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我要见刺史大人。”他趴到木栅上喊,“来人,我要见刺史大人,快来人!”
青衫的士卒过来一脚踹在木栅上,发出砰的一声,吓得他慌忙缩手。
“安静!”士卒骂道,“再吵别怪老子不客气!”
“我们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大人若想见你,自然会提你去。大人没发话,你给老子老实点!”
李老爷跌在了地上,被儿子撑住。
他望着木栅外士兵凶狠的嘴脸,深深地感到,这一次,真的要不好了……
仿佛,他跟叶女子,从来就没有在一个台面上,下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局棋。
虽然店铺都还没重新开张,但有邓州来的平价粮、油、盐,百姓心中已经没有不安。
反而聚在一起议论:“各家老爷什么时候放出来?”
“听说城外运来了一万石军粮给刺史大人。”
“嗐,一万石对他们来说算什么。你可有算过这些年他们收了多少税赋。”
街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踏地声。
有事发生。
百姓们都伸长脖子去看。
青衫士兵一队一队的,如狼似虎。分扑向各个方向。
本地人一瞧便知道:“那不是诸位老爷家?”
果真。
士卒们扑去,各家也不是全都束手就擒。起码在李家和柯家就遇到了抵抗。
这宅子里还有妇孺,叶三郎知道。
但他更知道叶碎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比阳。
她做决策,掌方向。
这些事,总得有人替她分忧,为她执行。
此处,邓州叶三郎握住刀柄,擡起眼——
“杀!”
别处,段锦也撩起眼皮,冷冷一笑——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