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营都留在了比阳。
叶碎金早已经决定,亲兵营以后要全部脱产,成为专职作战的士兵。若想练出精兵,不脱产不行的。
叶三郎带回去的都是屯田兵。现在赶回去,还能帮忙收豆子,种冬麦。
这些兵丁中亦有人悄悄问上官:“所以第三次大考,我们这算是通过了录正了吗?”
“当然,蠢货。”上官笑道,“现在还活着,就算录正了。”
队伍先去的是方城,因方城原就属于唐州。
方城县令秦怀鲁原是内乡县的县丞,因精于实务,被何舟荐给了叶碎金。叶碎金把他委派到方城做了主官。
初到时,方城简直是白纸一张。待埋的尸体很多,县衙里的活人一个没有。
幸好来之前已经被告知了这边的情形,还能说什么呢,卷袖子干活。
当时叶家数个郎君都在方城善后,还有杨先生,大家齐心协力,把方城收拾了出来,紧跟着就接收流民。
但叶三郎被调回去得早,因他被委派去了南阳。
因此秦怀鲁与叶三郎没有与别的郎君,譬如赵郎君那么熟,但好歹有份香火情。
粮食送来,秦怀鲁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抚着一袋子一袋子的谷粒,快要把脸贴上去了。
“这下就安心了。”他无比满足地说。
叶三郎失笑。
待一起坐下用茶,秦怀鲁当然要问问叶碎金那边的情况。
叶三郎道:“如今实控的有上马、慈丘和比阳。都清理得十分干净。”
什么叫清理,什么叫干净。没人比秦怀鲁更理解了。
方城被“清理”得多“干净”啊!
十室九空了可以说是。
现在方城的人口,全是外地口音。也看不到什么老人,大多是青壮。
如果叶三郎认为是“干净”,那表示叶家军队该地的实控力很强,当地应该是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实力。
秦怀鲁伸了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了指:“那……”
叶三郎居然看懂了他的意思。
秦怀鲁是邓州人,不像比阳那些人,被叶碎金一枚假印给糊弄了。他是很清楚,皇帝给叶碎金的任命里,只委任她领邓州一地的。
所以他很明白叶碎金现在在唐州的作为其实是不告而取,先斩后奏。
秦怀鲁的心一直悬着。
因为方城比慈丘还靠北!他才是唐州最北端!
再往北,就是皇帝的实控范围了。
他能不提心吊胆吗。当然是害怕叶节度使不告自取触怒了皇帝。
“不必担心。我们和那边……”叶三郎大拇指朝北比划了一下,“已经商量好了。”
不是和皇帝,而是和“那边”,还用了“商量”这种词。说明都是台面之下的操作。
底层官员出身的秦怀鲁秒懂。
“哎呀,哎呀。”这事不好公开谈论,但他搓手的动作表达了清晰的喜悦的情绪。
叶三郎感受得很清楚。
他离开了方城,进入邓州境内,先去平南阳的常平仓——这次调动的粮食,主要调的就是南阳的常平仓。因南阳离唐州是最近的。
所以当然也要先把南阳的常平仓补平。
叶敬仪看到他也很高兴。
上下打量一番,很肯定地说:“又斩杀了许多人。”
叶三郎诧异:“那么明显吗?”
“旁人看不看得出来我不知道。”叶敬仪说,“我反正能感觉得出来。”
叶三郎没再说什么,只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握了握。
叶敬仪搭住他的手臂,也用力握了握。
人若是一起经历过什么,有时候无需语言,也能沟通。
如今邓州已经布防,整个邓州境内十分安全。
往内乡和穰县的粮不必三郎和四郎亲自送。车队分拆开,他们兄弟回了叶家堡。
如今已经开始收豆子了。田里的人见到跟着他们回来的自家的男人们都十分高兴。因收完豆子,翻地,种冬麦都是大体力活,还要抢农时。
男人们回来就太好了。
有些人家的男人入了亲兵营,并没有跟着回来。那也没关系,既然划分了屯田兵,自然堡里会有安排。
粮食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回到坞堡之前,先过兵营。
训练好的兵卒被叶碎金带出去大半,又不断有调动。但兵营的地窝子里又住进了新募的兵,正在训练。
因天冷,地窝子门口的地灶一直烧着,地窝子里是暖的。
如今邓州各县也在流民聚居之地修了地窝子。十分好用,保暖性远胜于流民自己搭建的窝棚。
叶碎金把今年流民过冬的情况列为了县令们述职考核的硬标准,谁也不敢敷衍。
军匠营离兵营不远,热火朝天,一日不停。
实在没办法,因打造东西的速度跟不上扩兵的规模。
如今也只能先保障武器。
但以后都会更好的,叶三郎知道,也深信。
离开兵营,没多久就看见了叶家堡的墙头。
从小就觉得高大的堡墙,如今再看,感觉变了。
“感觉矮。”四郎感叹说,“怎么变矮了呢?”
三郎凝目。
自然是因为他们见过更高的墙,拥有了更大的城。
叶家堡,真小啊。
既到叶家堡,与留在家里的长辈见过,交待了事情。长辈们笑眯眯地说:“去吧,都赶紧去看看你们媳妇去。”
尤其是叶三郎,他的妻子身怀六甲,这时候丈夫不在身边,必定思念。
四郎早就心猿意马,得了长辈的许,与三郎道:“三兄,咱回家了啊。”
三郎道:“去吧。”
四郎脚下生风地走了。
叶三郎也回了自己的家。
他的母亲四夫人和妻子早就在等他了。只男人们回来都得先去见长辈说正事,两个女人只能眼巴巴地在自家等着。
好容易叶三郎终于回来了:“娘,我回来了。”
四夫人拉着他的手细看,心疼:“晒黑了。”
瘦倒是没瘦,人反而看着更结实了。
只是当娘的看儿子看得细,凝目往三郎脸上看去,总觉得儿子面相上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同了,又说不上来。
五官也没变,还是浓眉大眼,鼻梁挺拔,相貌十分地端正耐看。
叶三郎笑道:“我们都晒黑了,独六娘和阿锦两个怎么晒都不黑,气人。”
嘴上说着,眼睛却朝大腹便便的妻子看去。
当娘的哪还不明白,小夫妻感情好是好事。四夫人笑道:“一路风尘仆仆的,在外面也睡不好吧。去吧,回去洗漱,好好休息。”
只是当小夫妻行了礼要告退的时候,她却衣袖掩口大声地咳了两声。
三郎:“怎了?受寒了?”
四夫人:“没有,糖吃多了,嗓子有些糊。”
三郎责备道:“少吃些。”
三郎的妻子却垂着头不敢擡起。
三郎没进门前,四夫人就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他年轻火力壮,你可万万不要纵着他。你现在身子金贵,容不得闪失。可定要记住!”
婆婆这一声咳,只有她明白,羞得耳根微红。
小夫妻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正房,三郎随手带上了门,擡手便将妻子抱在了怀里,将脸埋入了她的颈窝。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真被婆婆说中了,丈夫一出去便是一个半月,憋了火。
“不行,不行,我的肚子……”她慌张道。
不料三郎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他埋在她颈间,低低地道:“桐娘,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桐娘顿住。
这是枕边人,怎能不了解。
她擡起手,也抱住他,轻声问:“又杀了许多人,是吗?”
上一次也是这样,从南阳回来也是。
整个叶家堡都沉浸在六娘成为邓州节度使的喜悦中,可三郎回到房中,却将她紧紧抱住,不说话,只是抱住。
然后沉沉睡了一大觉。
“嗯。”三郎低声道,“别问。”
上一次,还只是令士兵去枷了该杀的人,一并行刑。
这一次,他当着孩子的面杀了父亲,当着妻子的面杀了丈夫,当着母亲的面杀了儿子。
因为李家人胆大包天,叶家军过去抄家,他们组织了护院家丁反抗。
这是不行的。
这是六娘决不允许的。
对于这样的人,六娘只给他们一条路。
死路。
而他,是那个负责封路的人。
三郎嗅着妻子的体息,才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冬日里风大,天上被吹得一片云都没有,所以阳光很好。
桐娘坐在床边,轻抚着隆起的肚腹,擡眼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她很希望这次还能是个男孩。
每个有家有业的男人,都需要儿子。叶家如今的情况,就更需要了。
可叹她头胎的孩子夭了。
大家当然也都安慰她。可有些不太会说话的妇人却说:“习惯就好了。”
怎么习惯呢?
桐娘望着尘埃发怔。
当然她也知道,生七个夭四个活三个是常态。
她的夫家就是这样。三郎的母亲一共生育过七胎,最后只有三郎五郎和十二娘。
三郎在本家这一代里是长兄,因为上面的大郎和二郎都夭了。可那还只是活过了五岁,立住了,记入族谱,序了齿之后才夭的,才能有“大郎”、“二郎”的排行。
那些在五岁之前就夭,未记入族谱的孩子,根本什么留不下。
她的头胎子,便是这样。连坟头都没有,因为太小,不给立坟。
她一只手轻轻地抚着隆起的腹部。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长大啊。
身边发出声响,她转头看去。三郎睡得正酣,蹙起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
他说,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有她陪着他,他才能好好睡这一觉。
桐娘轻轻地从三郎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另一只手,给他盖好被衾。
辛苦地俯下身去,在他额角落下轻轻一吻。
三郎的眉头,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