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是眼看着比阳城的官署和衙门重新充实了起来。
连街上的裁缝都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因各处新入职的人都要裁官衣。量真不小。
巡街使、武侯铺重立起来,比阳城又开始实行前魏的宵禁制度。
良民自然听从禁令。
原本就是,正经人谁夜里在街上走动。
但终究宵禁荒废太久,一些无赖游侠儿还适应不来,屡屡犯夜。承前魏律法,犯夜之人被无情杖杀,一下子城里的治安就好起来了。
和前些日子在青衫军的高压之下的那种好不一样,宵禁之后,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太平之感。
有些老人颇为怀念:“从前就是这样子的。你们小,不记得了。那时候唐州有刺史,邓州有节度使,宣化军好几万人……唉,后来都没了。皇帝都换了。对了,现在皇帝是哪一家?”
主街上传来马蹄声和脚步声,虽不急,但整齐。很响,显然是很多人。
百姓都涌到街上去看。
看到了节度使大人一身戎装,虽是女子,悍利之感犹胜过一众年轻小将。
青衫军一如往常,令行禁止,整齐划一,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长长的队伍在百姓的目送下出南城门。
许多人嗡嗡议论,互相询问:“叶大人这是做什么去啊?”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收服其他地方。”
“可知道先去哪里?我舅家在桐柏,那边可乱,要是先收那边就好了。”
“嗬,这是我说了能算的吗?”
百姓的想法当然左右不了叶碎金,她有她的计划和安排。
“咱们动作得快。”她说,“城里这些破事,耽误太多时日了。再慢,就没法回家过年了。婶婶们必要背地里骂我的。”
身边顿时一片咳嗽之声。
叶四叔提缰上前,也咳了一声,轻声责备:“别胡说,你婶婶们怎会背地骂你。”
叶碎金扑哧一笑,道:“反正得动作快。打通湖阳和新野,小年之前,咱回叶家堡过年。”
这些时日她人虽困在了比阳城,可斥候都撒出去了。唐州境内余下地方都已经摸清楚了。
第一日宿在了野外,第二日叶碎金道:“这一趟出来,就别想着安稳了,要急行军,尽量打野战。”
之前主一个练兵,仗着人多势大欺负人,稳稳地。
在叶碎金看来,都是教小孩,都不算真正的打仗。
“云飞,来,再给他们说说。”她招呼周俊华。
周俊华已经习惯了,也不再客气,直通通地告诉郎君们:“在外头,没那么多准备的时间。真遇上,从斥候回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这时候,阵也摆不开,纯硬拼。”
“切记一句老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七郎。”叶碎金点名。
七郎立刻绷紧了身体:“要机动应变!”
“九郎。”叶碎金点了下一个。
九郎也绷紧身体:“要当机立断,不可犹豫。”
叶碎金点点头,又看向十郎:“你呢?”
十郎的短处又和哥哥们的不大一样,他挠头嘿笑:“不能跑得太欢,让队伍跟不上我。”
段锦都忍俊不禁,捣了十郎一拳。十郎给他挤眉弄眼。
叶四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得承认这些小崽子都比他更有经验。
又瞅见叶碎金似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绷紧了身体。
叶碎金讲完了前方的情况,分派人马,把周俊华分配给了叶四叔。
待大家都去整队,她唤住了周俊华,悄悄道:“我叔叔是第一次,你多看着他些。”
好嘛,教完了小的,还要带老的。老子是来给你家做老妈子的吗?
周俊华毕恭毕敬:“卑职晓得,大人放心。”
行军提了速度,不到半日,斥候来报:“前方五里。”
叶碎金道:“五郎、七郎,两翼包抄。四叔、十郎,跟我冲锋。九郎殿后。”
叶四叔握住了枪,感觉手心微汗,忙在裤子上蹭了蹭。
叶碎金也握住了枪,回头看了一眼:“叔,护住我侧翼。”
叶四叔忙握紧枪,点头。又不放心:“小十能行吗?”
十郎被气得哇哇叫:“四伯!你看不起我!”
他亲爹如今都不敢轻看他!
叶碎金轻笑出声,告诉叶四叔:“这是我未来的先锋将军,四叔,莫欺年少。”
十郎拍着马鞍道:“六姐说的对!”
众人都笑起来。
旗帜起,军令发。
所有人动起来。
马蹄踏雷,愈来愈疾。
若自高空俯瞰,会看到队伍分成了三支,宛如三叉戟,锋利地向前方猛刺。
这股势力亦已经听说邓州叶家在扫荡唐州。但叶家据了比阳城之后便停下来了。
他们盘踞在此也好几年了,怎会轻易离开。终究还是心存侥幸,想着叶家拿下那么大的一座城,应该暂时会休养生息,消化一下。
不想来得快得出乎意料。
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叶四叔不仅是第一次正式出战,也是第一次和叶碎金并肩而战。
敌人愈来愈近!已经能看清身形!
侄女和侄儿猛然提速,一并提速的还有段锦。
双方的马匹如闪电交错。
叶四叔眼睁睁看着侄女的银枪扎透来将的心口,她竟不收枪!
那杆长达一丈一的九曲枪,像箭矢离弦再不能回头一样,穿透了敌人的身体,透体而过!
交错就这一瞬,下一瞬,叶碎金已经在那人背心处握住了枪柄。
她一声暴喝!一丈一的长枪穿透血肉之躯,从敌人的背后抽出,整根染成了红色,在她手中如血龙游动,直逼第二人的喉间!
叶四叔一直知道侄女厉害。
但他不知道叶碎金厉害成这样。
双方先锋交错的这一瞬,他便被叶碎金的勇武震撼。
叶家女儿!
强美如斯!
似是祖先的血脉觉醒,紧张与不安都刹那消散,心底陡然生出万丈豪气。
他也是叶家儿郎。他还是长辈。
叶四叔暴喝一声,长□□出,来人只觉身下忽然一空,战马飞窜了出去,身体腾空,竟被从马上挑起。
长枪横甩,尸体生生将一敌兵砸下了马,惨遭践踏。
叶碎金激战中瞥了一眼。
黑马银枪,暴烈如雷。
脱胎换骨。
这是叶崇叶丰堂。
邓州叶家军的叶丰堂。
她熟悉的四叔归位了。
好消息不断地送到比阳城。年前的这一个月,平氏、湖阳都被扫荡了。唐州邓州基本贯通。
杨先生十分明白,新占之城,百姓归心最重要。
每有捷报,必公开告示,让百姓同喜。
比阳城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便是从前大户遗留下的商铺,掌柜们也都看清了形势,一扫之前盘算或颓唐,卖力地干起了本职。
叶大人说了,将来会有人来接手,那就得好好表现。等新东家来了才能保住职位。
新的市署和平准署建立了起来,都是新面孔。
市场变得规矩、有序了起来。无人敢再欺行霸市。百姓来往,都感觉舒心。
第一场雪落下来了,城里银装素裹,大地洁净一片。
连刑场都看起来那么干净。
百姓盼着叶大人能在比阳过年,可惜从衙门里打听到的消息,叶大人回邓州过年去了。
毕竟邓州叶家堡才是她的根。过年,谁不得回家啊。
“那明年是不是就该在这边过年了?”许多人打听。
毕竟比阳是治所嘛。今年也是太匆忙了,明年,叶大人的家人肯定要迁过来的是吧?
赶在小年之前回到了叶家堡,十郎问:“姐,下个年是不是就在比阳过了?”
既然以比阳为治所,自然大家以后都要迁居过去了。他们在比阳可收了那么多的大宅子呢,够住了。
叶碎金答道:“可能吧。”
“咦?”十郎纳闷,“怎么还‘可能’?”
叶碎金道:“搁在六月里,你能想到比阳成了咱家的?下一个年节是一年以后了,一年的时间,谁知道咱们在哪。”
十郎摸头:“也是啊。”
又道:“可怜我爹了,一个人在上马过年。”
叶碎金安慰他:“过完年就给他换防。”
十郎道:“换不换防没事,我就怕他人老心不老,也去做上马女婿。”
大家哈哈大笑。
周俊华得了假回上马去了。
叶四叔早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周俊华的“事迹”,也笑骂了两句。
叶家堡大门敞开,三郎四郎十里相迎。
“三兄。”叶碎金提缰上前,细细打量,点了点头,“你看着精神了。”
三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兄妹对视片刻,三郎点了点头。
叶碎金欣慰笑笑。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年前就让家里人都过去比阳的。
但叶碎金从三郎身上开始反省自己——太急了。
她用她二十年磨炼的铁硬心肠去强压着兄弟们成长,忽视了他们年轻内心的承受能力。
三郎是长兄,他做的最多,承受的最多。
他又从来不说。
前世今生都不说。他便是这样的性子。
他做哥哥的,坚持认为自己就该替妹妹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