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足足两息,庭院里才响起裴莲和婢女的尖叫。
也不是没见过杀人,但若是恶徒冲过来杀人,多少是有心理准备的。
叶碎金,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裴泽负手而立,旁观了叶碎金清理门户。
他面容冷峻。
叶满仓姓叶。赵景文在邓州叶氏麾下效力。
他一直以为叶满仓是叶家子弟。
此人没什么气度,但贵门大户也有穷亲戚,他不以为意。
项达和叶满仓是赵景文的左膀右臂,为着提携女婿,今日回门宴上都有此二人的席位。
不料,叶满仓不过是个家奴。
既赐姓叶,大概率是家生子。
卑贱家生子,也敢堂而皇之地坐在他裴家的宴席上。
裴泽面上不显,但心下恚怒。
“景文。”他头也不回,道,“你收拾一下。”
说完,他看向回廊角落:“定西,过来,见过叶大人。”
裴定西听了壁角又跑去告诉了裴莲,结果裴莲非要过来掺和。他人小拦不住,怕裴泽斥责他,不敢往前凑,一直缩在回廊角落里。
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叶碎金和项达一别两宽,也清清楚楚看到了叶碎金一言不发地清理门户。
他那个位置,比别人看的都更清楚。
叶满仓的尸体向后倒下,横着喷血,就是向他那个方向喷。
幸而游廊地面高出庭院,喷不到他。
他正发呆,听到父亲唤他,忙过来。
裴泽很正式地给叶碎金和裴定西互相引见:“叶大人,这是小儿定西。定西,见过叶大人。”
裴定西被教育的很好,规矩给叶碎金行礼:“见过叶大人。”
理论上,正如裴莲所想,叶碎金该和裴莲姐弟同辈分才对。
可叶碎金跟裴泽完全是不论年纪,只以身份论交。
她身上有二品节度使的敕封,完全不必对裴定西回礼。
她如今看裴定西又和前世不同。
她现在看小童和少年,都觉得可爱。
今生再看,裴定西生的面孔清俊,眉眼灵秀,实在是一个光看脸就让人喜欢的孩子。
偏行止特别老成,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
她问:“小公子今年几岁了?”
裴定西绷着脸回答:“九岁。”
叶碎金点点头,叹道:“快点长大吧。”
裴泽和裴定西都看了她一眼。
裴泽道:“景文,照顾莲儿。定西,与我一起送送叶大人。”
裴定西道:“是。”
叶碎金和裴泽互请,叶碎金是客,先迈了步子。
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
赵景文心头狂喜,忙跨上一步。
“对了。”叶碎金才想起来没告诉他,“河口我接收了。你收编的人都给你带过来了,现在在城外。你的人还给你,我不昧你的。回头,交给裴公给你带回来。”
说完,转过身去。和裴家父子一起迈上了院门的台阶。
就这样?
她真的要走了?
赵景文心头震动,脱口而出喊道:“碎金!”
叶碎金正迈出了院门,她没有回头,只擡手向身后挥挥。
人便消失在门口。
裴泽也没有回头,一并迈出院门。
裴定西倒是回头看去,犹豫一下,跟着迈出去。小腿快捯,追父亲去了。
项达望着地上叶满仓的尸体发呆。
裴莲扑在婢女肩头,惊吓稍定,听见赵景文喊了一声“碎金”。她扶着婢女擡头转身,正看见那凶残女子挥手的背影,旋即和她的父亲、兄弟一起消失。
她的夫婿却还站在那里,像是呆住了。
裴莲放开婢女,过去扯住赵景文的袖子:“夫君……”
赵景文失魂落魄。
裴莲蹙眉,喝道:“赵郎!”
赵景文猛醒过来,转头看她,怔怔忽然落下泪来。
裴莲呆住。
赵景文忽然将她拥进怀中,泣道:“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再没有人隔在中间了。”
裴莲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嗯!”
有些奇怪,她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心里知道是该高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意兴阑珊。
赵景文拥着裴莲,闭上了眼。
有很多事等着做。
料理叶满仓的后事。
安抚项达。
最重要的当然是哄住裴莲……还有裴泽。
叶碎金还给他的人,加上带到这边的人,要重新整合。这些人是他的嫡系了,叶碎金都没有昧下,自也不能叫裴家吞了去。
明明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事要操心,要去做。
男儿丈夫立于天地,岂可蝇营狗茍,自然要做大事。
可是,可是……为什么心口,空落落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受?
叶碎金只带了贴身的护卫进城,其他人都留在了城外。
作为一地之主,她敢这样,裴泽都侧目。
“裴公不必为我担心。”叶碎金道,“我邓州叶氏,族人近千。我本家叔父、兄弟一大堆,若我没了,自有人顶上。我把顺序都给他们排好了。”
自来继承人在哪里都是一个敏感的事。在天家,更是搅动风云,血流成河的事。
她怎这样大剌剌地就挂在嘴上,毫不在乎。
裴泽默默地想,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生吗?所以不在乎身后事?
但不管怎样,光是“族人近千”这件事,就能让裴泽嫉妒到眼红了。
剑南道的裴家人,已经被杀光了。
裴泽后来在房州生过三个孩子,唯有裴定西一个立住了。
“这些,都是赵景文的人,我给他带过来了。”叶碎金马鞭一圈,指着城外的一个方阵,“裴公替他收了吧。”
裴泽问:“其他的,是你家的?”
叶碎金颔首:“我的亲兵。裴公……检阅一下?”
裴泽也不客气,骑马走了一趟,大致看了看,回到叶碎金身边,点头:“尚可。”
叶碎金失笑。
带的这五百人里,至少一大半都是才跟了她半年的新兵,虽这半年也随着她大大小小地剿匪打地盘,但终究时日太短,也根本没法和裴泽的精兵去比的。
兵事上,她是钦佩裴泽的。
“我根基浅,这些人能得裴公一句‘尚可’,已经令我受宠若惊了。”她笑道。
裴泽哼了一声,道:“要打襄州,尚是做梦。”
“人要是连梦都不敢做,和飞禽走狗有何不同?”叶碎金道,“人之所以为人,便在于敢想。”
你倒的确是一个敢想的人,裴泽心说。
他一带缰绳:“我送你。”
将赵景文的一百人留下,叶碎金带着自己的五百人离开房陵东行。
裴泽父子送了她五里地,叶碎金勒马:“就到这里吧,裴公留步。”
春季的风从山岭的夹缝里吹。
叶碎金鬓边碎发翻飞,在马上抱拳:“我在河口等裴公的人。”
裴泽也抱拳:“五日之内必到。”
叶碎金看了一眼裴定西,笑叹:“小公子,快点长大。”
第二次说了。
裴定西眨眨眼。
裴泽目送着叶碎金和她的人远去。
拨转马头往回走。
裴定西忍不住问:“父亲,我长得很慢吗?”
他道:“赫连也叫我快点长大。”
听他提起赫连,裴泽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哦”了一声。
又行了一段,他转头看去,却见裴定西一张嘟嘟小脸绷着。
他绷了一路了。
裴泽问:“在生气?”
裴定西:“嗯!”
“生谁的气?”裴泽问。
裴定西却不吭声。因他生气的人中,只不包括叶碎金。
裴泽懂了:“生我的气?”
“姐姐说,父亲猜到了姐……赵景文已有妻室。”裴定西道,“可虽如此,父亲仍然什么也没做。”
裴泽问:“你想我做什么?”
裴定西道:“旁人既已经有妻室,怎可再把姐姐嫁给他?”
裴泽问:“那又怎么样。”
裴定西一呆。
裴泽道:“因我弱了,王荣夺我领地,灭我全族,那又怎么样?我能找他去说,你做的是不对的?”
裴定西嘴巴张开。
“邓州叶碎金,若真是个乡野村妇,她甚至没有能力来到房州。你姐姐永不会为她烦心。便嫁了又怎样。”
“她若是一村妇,真来了,你姐姐叫人杀了她又怎样?赵景文会为了一村妇与你姐姐翻脸吗?”
裴定西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就在他心里。
“村妇死了,没有人会提起她,没有人记得她,甚至没有人为她喊冤,为她报仇。”
“但叶碎金偏来到我面前了,与我对话,得我以宾礼待之。她凭什么,凭的是对错?凭她是谁的发妻?”
裴定西垂下头。
他是个聪明孩子,说到这里他已经懂了。
他又擡起头:“但我还是生气。便不生父亲和姐姐的气,也还是生赵景文的气。”
“若论强弱,是我们强他弱吧?若以父亲所说,如何是他竟敢欺瞒我们?”
裴泽望着前方:“因为我们的弱点被他抓在了手里。”
裴定西忽然泄气。
他们父子的弱点是什么呢?自然是裴莲了。
裴泽望着前路,忽然长叹:“定西,我后悔了。”
裴定西:“赵景文吗?”
“不。”裴泽道,“你姐姐。”
“我出生在剑南道,身为节度使之子,身份贵重,所见女子,皆是温婉柔顺之贤良淑女。包括我的母亲和姐妹。”
“我发妻出身京城,一品国公之家的嫡女。”
“她一到,还把剑南名媛都压了一头。论贞淑良静,剑南道无有女子可出其右。”
“我一直觉得,女儿就该养成这样。”裴泽说,“所以你姐姐与我团聚,我实心疼她,便处处惯着,事事顺着,觉得女儿本该娇软,没什么问题。”
“我没想到,别人家……原来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裴定西也吐出一口气:“她那一刀真快啊,我出不了这么快的刀。”
少年易慕强,叶碎金那一刀,斩获了小男孩的敬慕。
而裴泽却说:“刀、枪不过是她最不重要的东西罢了。”
裴定西看他。
“她身上有更贵重的东西,得你以后自己去品,去学。”
“好。”
“还绷着脸,是还在生赵景文的气吗?”
“哼。”
“以你的身份,生他的气是对的。你回去,可以揍他。”
“啊,可以吗?”
“可以,你是小孩子,有时候也要记住自己是小孩子。”
裴泽道:“你揍他,他必不敢还手。会说很多解释的话,你不必听,直接揍就行。”
“他必持续向你赔不是,想办法讨好你。等他拿出什么你的确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就趁势原谅他。”
“那之后,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脸上都不许带出来。以后,和赵景文相亲相爱。”
“直到你姐姐厌倦了他,不会再为他觅死觅活。”
“啊,”裴定西问,“非得这样吗?”
“嗯。”裴泽说,“我给你选错了姐夫,你辛苦些。”
裴定西叹气:“如果是赫连就好了。我喜欢赫连。”
裴泽道:“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