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十二娘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找叶碎金。
碰巧叶碎金这里正好没人,她来了便能见到她六姐。
“姐!”她道,“袁令要去邓州?我可以一起去吗?”
叶碎金擡眼:“你知道他去干什么?”
十二娘点头。
又道:“我答应了袁令,我不乱说,我连我爹我娘都没告诉。”
十二娘虽是女孩子,又泼辣淘气,是出了名的寇妮子,但前生后世她都有一个好处,即她许诺了的事,她就会应诺到底。
因她跟着陈令学习。但陈令远在内乡,而十二娘还得跟着父母生活,所以在比阳。
老师虽不在身边,身边却有一个袁令。
自袁令上任之后,处理了许许多多积压的案子。还从衙门的库房里,翻检出了许多被虫蛀了的旧案宗。
十二娘如今是比阳城身份最高的闺秀了,可旁的女孩想同她玩,根本找不到她的人。
她成日泡在比阳县衙里,躲在后面旁听袁令审案——没办法,袁令毕竟不是叶敬仪那样的族兄会哄着她,许她上堂做了个书记。袁令是正正经经的前朝进士,真正的读书人。
对进士,十二娘也不敢造次。她老师陈令,都只是白衣书生呢。
同为县令,出身上差了几个档次。
在文人的世界里,陈令得对袁令低头。
但因为常常泡在县衙里,还自发帮忙收拾整理旧的案宗,又时常找袁令请教,所以十二娘和袁令也十分熟稔了。
袁令是端方君子,年纪比叶四叔只大不小,两鬓都染了风霜。他的年纪能给十二娘做父亲甚至祖父,倒也不怕什么闲话。
虽不是老师与弟子,也有半师之谊。
叶碎金道:“你既知他去做什么,那你可知若去了,你会面对什么?”
“我知道。”十二娘道,“其实就跟戏文里差不多,代天巡视的意思。官员犯罪就贬官,百姓犯罪该判就判,该斩就斩。”
她说这些的时候,是有点兴奋的。
叶碎金看出来了。
可现实怎能是唱戏。
她垂垂眼,再擡起:“经查,叶家四房的叶三郎,掳奸良家,霸占田地,冒领军功,贪污军饷,为占人妻子谋害其夫一家老小,按律,当斩。”
“叶十二,你斩不斩?”
十二娘瞪着眼看着她。
叶碎金冷冷地回视着她。
十二娘开口:“我哥怎可能……”
“当然是假设。”叶碎金手指叩着书案,质问道,“我只问你,假设你与袁令去了,查出结果如此,叶十二,你的大哥,你斩是不斩?”
假设的这些,随便拎出几项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是斩立决了。更不要说全部都犯。
十二娘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假设里,“叶三郎”是必要斩的。
但是,被假设的这个事她的大兄啊。
十二娘心里明明想回答“当然该斩”,可这么明白清晰且正确的答案,就是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好像嘴巴里被麻核塞住了似的。
十二娘跟叶碎金互瞪着,额头竟渗出一层层的细密汗珠。
最后,她道:“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去去晦气。虽然是假设,也够晦气的。
“不是真的吧?”她心惊胆战地问。
叶碎金翻个白眼。
十二娘松口气:“不是真的就好。”
我哥不可能干这种事。
“你以为你是去看戏,看热闹,看卷宗。”叶碎金道,“你去了才会发现,袁令将要绑起来将要砍头的人,都是你认识的人。”
“过年提着点心去你家拜过年,过寿拿着尺头去你家拜过寿。给你买过糖吃,也塞给过你鱼形的小银锞子。”
“他们被枷着,冲着你使劲喊:十二娘,十二娘,快救救我们呀。十二娘,十二娘,快去求你爹,快去求求六娘。十二娘,你不能不管我们呀。”
叶碎金冷笑:“叶十二啊,你怎么办?”
十二娘真不知道,她六姐除了厉害之外,嘴巴还这么能说会演的。
尖酸刻薄得让人生气。
可生气实际上是因为她发现她解决不了她描述的场景。
她手握着拳头,鼻尖都冒汗。
“怎么不说话了?”叶碎金讥讽,“刚才不是还叽叽喳吗?”
十二娘瞪眼睛。
叶碎金道:“你想去便去。这一趟你去了,若能面对,能帮忙,回来你接着学习。未来,我的刺史府里给你留个位子。”
十二娘愣住。
她学律法,是真的觉得这个有意思,越学越有意思。她其实没想过学出来以后能干嘛。
毕竟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原来她如果学有所成,也可以像哥哥们那样,跟在六姐身边做事吗?
拿俸禄,有身份,被人尊敬或者畏惧。
但叶碎金话锋一转:“但你若去了,什么都做不成,还给袁令拖后腿帮倒忙。那回来也不用再和陈令学习了,收收心,该说亲说亲,该嫁人嫁人。四叔给你置办丰厚嫁妆,以后养儿育女,孝顺公婆,锅边灶台也挺好。”
十二娘的眼睛又瞪起来。
叶碎金也回瞪她。
比瞪眼睛,从小到大,她在兄弟姐妹里从来就没输过,还怕你个小十二不成。
“我……”十二娘双手握拳,一发狠,“我要去。”
叶碎金眼里闪过笑意。
但随即笑意敛去,手指叩叩书案:“既这样,这件事就从现在开始,给你上第一堂课。”
十二娘:“哈?”
叶碎金看着这个傻子:“是袁令叫你来找我的吧?”
“是。”十二娘点头,“袁令说,若无你准许,他是不肯带我的。”
叶碎金冷笑,看她像个白痴。
十二娘忐忑:“有什么不对吗?”
叶碎金道:“你必是撞见袁令与众人收拾出行,张口询问。便袁令不能不说去的邓州,也可以一句‘执行公事’打发了你。你也不是没有教养,断不会追着他问‘何等公事’吧?”
“
可袁令为什么倒豆子似的告诉你他要去邓州做什么?”
“你是个什么人?身上有什么职务?凭什么知道这些?袁令是个多么守规的人,你想到堂上做书记,他都拒了你。怎地忽然什么都肯对你说了?他做官做老的人,怎么就不能编出个话把你对付过去?”
十二娘呆住。
“可,可袁令为什么……”她不懂,“我,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这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普通的孩子吗?”叶碎金道,“你是你爹的女儿,你是我和三郎的妹妹。带了你去,寸步不离,袁令就多了一张保命符。”
十二娘不能置信:“便咱家有些族人办了些作奸犯科的错事,也不至于、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看利益有多大了。”叶碎金道,“历朝历代,中央往地方特派的巡查,路上被‘盗匪’所杀的,驿馆失火被烧死的,到了地头不明不白暴死在青楼里,一世名声尽毁的,多了去。”
十二娘眼睛发直:“可我,我能起到这么大作用吗?”
“你不能。”叶碎金道,“但我和你爹、你哥能。”
“没有你,袁令若是在乡间地头被人谋害了……不需很多,一两家,两三家联合起来,就能做到。再一起来哭,哭祖宗,最后,很可能就法不责众,都掩了去。”
“倒霉袁令,也不会有人给他伸冤报仇。”
“但若有你,你若有事。他们敢伤你一根头发丝。”
“我、你爹、你哥哥们,我们可不管他们是不是姓叶,是不是跟咱们在一个族谱上。我们可是会大开杀戒的。”
现在邓州、唐州都知道当叶碎金说“杀”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开玩笑。
十二娘呆了许久,垂下头,又许久,忽然擡起头来:“我去!”
“既然这么危险,你还派袁令去,因为这事,是必须得有人做的,对吧?”
“既这样,我去。”
“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投胎投的好。袁令既看得起我,我就去给他做个保命符。”
“以后,这事写进地方志里,留下‘叶十二’三个字给后人看,我也圆满了。”
叶碎金注视了她片刻。
她站起身来,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柜子看了看,从里面挑出来一把比寻常的横刀稍短一些的短刀。
“拿去。”她把短刀交给十二娘,“告诉袁令,我许了。”
十二娘双手接住这柄刀:“六姐,我以后真能在你身边做事吗?”
“那你得有本事。”叶碎金道,“我的身边,不养闲人,不容庸人。”
十二娘握住了刀:“知道了。”
十二娘从书房里出来,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段锦。
“阿锦。”她走过去,“你找六姐?屋里没人了,你可以去了。”
段锦本来站在廊下望着中庭出神,被她惊醒,转头看,就看见了那柄短刀:“咦?”
十二娘:“怎了?”
段锦拿过来看了看。
十二娘道:“六姐给我的。”
段锦道:“这刀我用过的。这是主人少时练习所用的。后来给我用了一段时间,我个子长高了,就换了长刀。”
十二娘道:“现在归我啦。你快进去吧,我还有事。”
她脚步匆匆地走了。
段锦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精神抖擞地立刻进去。
他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好,眼圈都有点发青。
他在廊下踯躅了许久,直到里面的叶碎金不耐烦了:“阿锦?怎不进来?”
都听见十二娘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了,十二娘都走了。段锦却不见影?
段锦没办法,顶着发麻的头皮,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