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停在庭院中的一朵花上。
叶碎金踏出了书房,惊了它。
蝴蝶振动翅膀。
飞走了。
僮儿回来了:“已经跟门子上说了,今天不见客了。”
叶碎金点点头,唤了秋生:“出门走走。”
她换了便装,带着几个亲卫上街了。
比阳城的旧大户清理干净,新的大户们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叶氏族人是一批,跟着迁居而来的亲戚故旧是一批,原邓州一些大户看好叶碎金,亦跟着而来的,又是一批。
新征辟的佐官、僚属、各衙门口的胥吏是一批。
闻听并观察此地安定,从邻州迁居而来的是一批。
还有商人们。
现在走在比阳的街头,能感受到熙熙攘攘、人心安定的繁荣。
上位者的喜好会带动民间的风气。
如今比阳城殷实之家的女儿,很多喜欢穿行动方便的劲装。
其实就是模仿叶碎金。
但这衣袍下摆开叉,骑乘、步行都是极为方便的。很多女孩爱上了。
叶碎金带着亲卫漫步在热闹的街市中。
她曾见过许多战乱的地方,那里的人即便是身着锦衣,往往面上也有凄惶神色。
比阳城的百姓,面貌要好的多。
挎篮子的妇人,摇扇子的男子,年轻闺女们结伴上街,帮闲的小伙提着两提食盒,替酒楼送外卖,跑得飞快。
热闹有人气的街道,给叶碎金一种心安的感觉。
那片刻的心头不宁,怅然惘思,便都过去了。
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只要脚下能踩到实地,能走多远她就走多远。
街上不时有百姓认出她来,大多回避让路。
也有有点身份的,上前来行礼问候,
叶碎金点头回礼。
随意逛些铺子,被选中的店家掌柜都满面红光,自觉蓬荜生辉。
这些烟火气十分治愈。
叶碎金的心情变得松快了起来。
只正在一家铺子里喝了颇不错的茶,与掌柜聊了聊市井民生,身心放松,正准备离开,忽听闻街上有吵闹喧哗。
能看见门外有人脚步匆匆奔声音处去了,脸上还带着好奇兴奋。
生活安定的时候,看热闹也是一种娱乐。
老百姓不分富贵贫贱,大多自来就爱看热闹的。
叶碎金失笑,跨出店门。
原来是旁边的铺子有人闹事。已经围了好几层百姓了,都在看热闹。
叶碎金问:“旁边是谁家?”
掌柜回道:“是方家药铺。”
药铺有郎中坐诊,但误诊或者看死人,也是常事。
又或者有些人就是该死了,并非郎中的责任,但家人想讹一笔钱,也常见的。
叶碎金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见已经有巡街使在往这边跑来了。若有人闹事,自然巡街使会管。
她准备离开。
被围的人群中央,却忽然有人拔高了嗓音:“那你告诉我刺史府在哪里!我去找刺史府!”
叶碎金一行人都停住了脚步。
秋生等人诧异转头看去。
怎还提到了刺史府了?
巡街使得到报信,这边有人闹事。
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叶碎金正在这附近逛街,没想到有人居然在这时候闹事。
真他奶奶个雄!
可别叫节度使大人碰上啊,显得他们管理不力,很无能似的。
街上的闹事和纠纷一般不到刑狱的程度,大部分的处理方式是捆起来,拉回武侯铺里一顿爆锤。
先打得鼻青脸肿,再问:“下次还敢不敢在爷爷的辖区闹事了?”
通常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敢了。爷爷饶命。小的知错了。”
只这次,巡街的武侯们遇到了硬茬子。
因听到了刺史府,叶碎金便没再走,站在店铺的檐下,想看看后续发展。
眼瞅着武侯们面色狰狞,雄赳赳气昂昂地扒拉开人群钻进去了。结果不一刻,里面响起了更大的喧哗成。
人群像水波一样往外扩了。
里面的人动武了,百姓害怕,自然向后退,围起来的圈子便扩大了。
就不免前面的人踩了后面人的脚,有人鞋子掉了,有人站不稳伸手乱抓,被抓的人大声叫唤起来。
一时,场面乱起来。
武侯们要气死了。
他们刚才其实都看见叶大人站在旁边的台阶上了,他们都假装没看见,想赶紧把闹事的嘁哩喀喳处理完,展现一下高效的办事能力给大人看看。
说不定,还能因为这个被大人赏识呢。
哪知道,药铺闹事的这个小鼈孙,他居然拿敢当街拔刀拒捕。
仓啷啷一片声响,武侯们都拔刀了,还打着手势让百姓往后退。
看什么热闹!热闹有那么好看么!没看都动刀子了嘛,不怕被误伤的就往前凑!
“放下武器!这里是闹市,擅动刀兵是大罪!”他们喝道,“小子,听见没有。赶紧地!”
那小子却横眉怒目:“我家人急病,我着急寻药,你们不拘我,我就收刀!”
但事情都闹这么大了,刀都拔出来了,武侯们怎能让这小子离开。不拘回去一顿暴揍,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的程度,他们这些巡街使的脸往哪放。
更重要的是,叶大人在台阶上看着呢!
她看着呢!!!
这个小鼈孙!竟然拒捕!
坑死爷爷们了!
更糟心的是,这小子的武艺居然十分厉害。
几个人围攻他,十几招走下来,刀刀见火星,居然拿拿他没办法。
而且好几次,他的刀都到了他们颈间了。
要不是他自己收了势,可能就要出人命了。
更不要提他那几个随从,也是一身悍气,好像随时都能出手杀人一样。
这他妈什么人啊!
武侯们混身冷汗,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虽是女声,却十分威严。
武侯们执着刀望去,果然是节度使大人。他们立刻收刀行礼:“大人!”
秋生刚才已经照看热闹的人问明白怎回事了。
有个少年,与家人自唐州路过,家中长辈忽然生了急病。郎中看过后,开了药方。
可其中,君药是五百年以上的老参。
君药是一个方子中最重要的,臣药、佐药、使药都可调换,唯独君药不可换。
少年几乎跑遍了全城的药铺,都找不到五百年以上的老参。最老的也不过三百年,这不行。
但这种高度稀缺性的药其实不光是钱的问题。譬如捂着留待他日卖给或者献给贵人,可能比简单地卖给普通人作用或者利益更大。
少年怀疑因他们是外地人,药铺不卖给他们,因而起了争执。
引来了巡街的武侯,要拿他。
他亲人还躺在客栈里等着救命呢,他怎能被拿。
故而持械反抗。
少年别看强硬,其实内心焦虑极了。
忽听有人喊住手,他凌厉地望过去。却见人群纷纷向两侧避开,一个劲拔的丽人走进来。
面孔明明艳若芙蕖,可少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眉间的英气。
她是谁?怎地周围的人都弯下腰去纷纷行礼?
忽听那些人道的竟是:“见过节度使大人。”
节度使!
竟然是个女的?
男女不重要!她是节度使!
少年收刀,也行礼:“草民见过大人!”
这是个大官。如果能好好跟眼前这位节度使求求情,她如果肯帮忙,说不定……
因此他的态度十分恭敬。
叶碎金盯着他。
少年看起来十三四,比段锦和十郎还显小。
这个年龄的面孔,和后来成年男人的面孔差距是很大的。叶碎金不是很确定,但真的非常眼熟。
算算年纪,应该也差不多。
叶碎金试探着问:“贺羽?”
少年愣了愣,抱拳道:“敢叫大人知道,草民复姓赫连,名飞羽。草民大号,叫作赫连飞羽,并不叫贺羽。”
这个少年,就是因为裴家退婚,随着他的叔叔赫连响云一起离开了房州的赫连飞羽。
叶碎金又盯了他一会儿,说:“把你的刀给我看看。”
赫连飞羽犹豫了一下。
但叶碎金身后几个护卫手都按在刀柄上。
这几个身上蓄力,没有明显破绽,显然武艺比几个武侯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甚至眼前这个女大官,也是往那里一站,身上没有破绽。
因武艺高强的人,肌肉紧实,反应迅速。身体长期处在一种蓄力的状态,随时可以爆发,故而没有可让人偷袭的破绽。
她是个厉害的。
赫连飞羽犹豫一息,想到自己有求于人,还是很识时务地倒转了刀柄,向叶碎金递过去。
秋生想接,没快过叶碎金。
叶碎金已经将那柄刀拿在了手中,横在左肘间细看。
这不是常见的刀的形制。
现在大江南北的汉人常用的刀,基本都是魏刀。魏刀的刀身直。
这柄刀却有一个明显的弧度,很独特。
她不会认错的。
叶碎金撩起眼皮又看赫连飞羽。
这分明,就是贺羽嘛!
少年这个年纪看起来还挺可爱的。这眉眼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贺羽的模样的。
贺羽后来一把大胡子。她早就觉得贺羽的胡子比起旁人的胡子未免太浓密了些。
赫连是胡人归化后的汉姓,原来他有胡人血统,怪不得。
贺羽是楚国将领。
叶碎金的手下败将。
这小子打仗有点本事,可惜跟的主公不太行。
赵景文其实是很爱贺羽的。
败给叶碎金不是丢人的事。满朝能在兵事上跟叶碎金对抗的人,数不出来几个。
贺羽是少数叶碎金战胜后也力夸的将领。
叶碎金一直觉得,赵景文其实是很想把贺羽扶持起来,对抗段锦的。
但很奇怪,贺羽对赵景文一直不热络。
他主公都降了,他作为部将当然也只能跟着降了。
他对皇帝的示好视而不见,还不如对打败了他的皇后恭敬。
赵景文捂不热这家伙的心,只能恨恨放弃。
贺羽并不十分钻营上进,就在大穆朝混吃等死。
他留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叶碎金只有一次见过他的脸。
那是他跟段锦打赌赌输了,被段锦按头剃了胡子,揪到了叶碎金的面前给她看。
不过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贺羽那小子眉眼生的挺好看的,不知道脸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