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收了赫连之后,便给裴泽写了一封信。
毕竟赫连响云不是单纯的另择明主,这里面涉及到了裴莲、赵景文和她的混乱关系。
“赫连叔侄原欲南下,途径唐州,染病求药不得。赫连危……”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君得赵氏,我得赫连。”
“盼日后重逢,能是故人见欢。”
遣快马给裴泽送去。
裴泽看了,良久不语。
裴定西问:“怎了?”
裴泽叹息;“赫连……遇到叶碎金了。”
裴定西听着,恍惚有种云龙风虎之感。
“然后呢?”他问。
裴泽没说话。
裴定西道:“他留下了是不是?”
裴泽道:“这是爹对不住你。”
他其实非常明白,赫连是他能给裴定西找到的最好的姐夫。
再没有一个姐夫能超过赫连这个姐夫了。
但裴定西的姐夫同时也是裴莲的丈夫。他没法做到不管不顾女儿的死活。
为了女儿,他牺牲掉了儿子的利益。
裴泽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不会后悔。
人在局中,难见全貌,难窥未来。
裴定西安慰他:“姐夫也挺好的。”
一如叶碎金所说的,赵景文渐渐地在房州站稳了脚。
他在竹山之战中,打破了留给别人的“吃软饭”的印象。严笑等人至少认可他是裴家军的一员将领了。
既如此,再加上回来之后裴莲有孕的喜事,又有裴莲软语相求,裴泽也不再孤立赵景文,开始给他差事。
赵景文此时已经明白了他在裴家的生存环境与在叶家时不同。
在叶家的时候尚无感觉,真到了裴家才意识到,原来在邓州的时候,他一直在无声无息地分享着叶碎金的权力。
但在裴家,裴莲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给他分享。
裴家军是一个纯男人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下他根本借不到裴莲的力。
只能靠自己,且来不得虚的。那么多眼睛盯着他。
赵景文从来不是一个会随便气馁的人。到什么环境他就适应什么环境。
既无可借力,那就踏踏实实展现自己的才具。
很快裴泽便发现,严笑等人虽然都是猛将,作战第一流,军务上也强。
但在这之外,他们都比不上赵景文好用。
赵景文虽然作战不算第一流,但也能入眼,算合格。而赵景文非常善于处理复杂琐碎的事务。
简单地讲,赵景文比他们都擅长治地。而这一直都是裴泽麾下诸人的短板。
赵景文不是一流的军将,但他是放到哪都能拎的起来的人。
他能把每件事都做得漂亮,也能让人渐渐对他放下隔阂。
譬如严笑等人一直都觉得他舍叶碎金而就裴莲是一件脑子不太清醒的事。
严笑这些军汉可没那么宽容,有时候嘴巴也毒。
酒桌上不免调笑赵景文两句,有意无意地,真醉假醉地。
赵景文却握着酒盏,道:“她没有不好的地方,她是太好了,她什么都强过男人。”
“她武功强。”
“她兵事强。”
“她治地强。”
“她连赚钱都强。”
“几没有男人能强过她。”
“可我,我……终究是个男人。”
他说完,不再多说一个字,只闷闷喝酒。
男人们忽然就从取笑他,变成了同情他。
他们好像一下子就懂了他的压抑和委屈似的。
叶碎金虽美虽飒,但真的的确太强了。想一想,男人战阵上豁出命去打拼,想要的自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想象一下那个老婆是叶碎金……
嘶~
没法想象。
这时候再去看,大娘虽然在闺中的时候颇让人头疼,但你看,她嫁了人,对夫婿也还是嘘寒问暖,热汤热水的不是。
好歹是符合男人想象中的“妻子”的样的。
那顿酒之后,众人对赵景文的排斥和隔阂渐渐消失了。
这些,裴泽都看在眼里。
如今裴莲腹中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同时有赵景文和裴家的血脉。这孩子未来是连接赵景文和裴定西郎舅两个的纽带。
所以,就这样吧。
叶碎金收到了裴泽的回信。
她把信拿给赫连响云,笑道:“裴公十分关心你。”
裴泽的字好看,文辞也好,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出身。
他在信里都是夸赫连。
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
他关心了赫连的身体,担心他病途花销太大,又附上一笔银钱给他。
末了,他道:“人生多见身不由己。虽常憾,亦无法。”
他对叶碎金说,赫连的缘分,原不落在我身上,竟是落在你身上。
还好,你我是友不是敌。来日,还可相见。
“盼与他,执手抵足,夜话沧桑。”
赫连响云问:“还有机会见他吗?”
叶碎金打了包票:“我与他,岂能是一锤子买卖。那必然是要天长地久的。”
她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赫连响云道:“甚有起色。”
叶碎金道:“不着急,你好好养。”
叶四叔跑来问叶碎金袁令什么时候回来。
因十二娘说搭袁令的公干队伍一起去邓州看她老师,如今已经九月上旬了,她走半个月还没回来,四叔四婶有点想她了。
人人都看不起十二娘这寇妮子。
谁想得到寇妮子这嘴巴严实得跟蚌壳似的。亲爹亲娘亲兄长她都不透露半分消息。
有些女孩子啊,被淹没在众人之中了,看起来平凡而庸碌。
但你给她一个支点,谁也不知她会怎样。
叶碎金把叶四叔应付了过去。
三郎问了一句袁令做什么去了,叶碎金也应付了过去。
她和杨先生碰头在研究一个东西。
杨先生叹道:“我原想着,看看到什么程度,再提醒你。我没想到,你自己便能想到。”
“先生太坏了。”叶碎金道,“非得到事情崩到那程度,伤了感情撕破了脸,先生才肯进言吗?为什么就不能早早地预防起来呢?”
杨先生啧道:“因人啊,在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常常是油盐不进的。何况……疏不间亲。”
叶碎金叹息道:“正是。”
若没有前世一辈子的经验,军队、朝堂、后宫都经历过都看过,她怎能知道该有哪些坑是要躲过去的。
正如裴泽所言,世间许多身不由己。人在局中的时候,其实是根本没办法的。
又过了些日子,赫连响云来到叶碎金面前:“我好了。”
“真的吗?不用着急的。”叶碎金道,“病去如抽丝呢。好好再养养?”
赫连响云十分肯定地说:“已经好了。”
他说完,视线平移,看向了段锦:“段校尉,有什么指教?”
一句话,房间里的空气就变得紧张起来。
叶碎金转头看去。
段锦那眼睛精亮的,在想什么,一看即知。
“指教不敢。”段锦微笑,“只十郎一直盼着和赫连郎君过过手呢。”
十郎和赫连飞羽经常较量,他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间,常不分胜负。
但赫连飞羽吹牛:“我叔叔,干趴下你。”
十郎:“真的?”
赫连飞羽:“比真金还真。”
十郎:“我不信!”
赫连飞羽:“我说假话我是牛粪!”
把十郎撩拨得不行不行的,天天盼着赫连大叔赶紧好起来,大家切磋切磋。
旁的人,也在等着。
赫连飞羽已经如此了,谁不想看看他叔叔的本事呢。
赫连响云深谙军中生存之道。
这种纯男人的环境里,你是不能谦虚的。谦虚就是认怂,认怂就是可欺。
纯男人的世界,有点像尚未驯化的野兽的世界。有角的出角,有牙的亮牙。
他咔咔掰掰手指:“那就今天吧。”
天气不错,段锦替十郎答应了:“行啊。”
叶碎金支肘撑腮,看着这些未开化的,斗志昂扬的野人笑。
十郎得到消息,撸袖子就来了。
大家都来了,连四叔五叔都来了。
因大家如今都已经知道赫连响云的来历了。
这等于是用赵景文换来的。
大家都想看看换得值不值。
“叔,你收着点啊。”赫连飞羽劝道。
赫连响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赫连飞羽道:“我跟十郎好呢。”
他如今跟十郎,就快穿一条裤子了。人能有一个年纪、性情、武艺都相近的玩伴多不容易啊。
要不然你就得将就那些小屁孩子,还跟你叭叭叭、叭叭叭的。
那边有人招呼了。赫连响云大手伸出,把傻侄子的脑袋扒拉开,站起来。
待到校场中间,围观的人可真不少。
郎君们、老爷们,还有军中将领、亲兵们。这种热闹,军中最受欢迎。
两个人一站出来,便呼喝声四起。还没动手,气氛已经热腾腾。
十郎还是少年体形,精而瘦,纤秀一些。
换身好衣服,装装模作作样,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赫连响云十分雄壮。
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体形的对比还是挺明显的。
赫连响云问:“比什么?”
十郎道:“拳脚。”
十郎在已经可以上阵的兄弟中年纪最小,比膂力他比不过哥哥们。但他身手十分灵活,拳脚功夫在兄弟中是排得上号的。
当然要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啦。六姐说的,反着来的是傻子。
两人互相抱拳行过礼,拉开起式。
“当——”一声锣响,比试开始。
拳头已经闪电一样对轰过来。
砰砰砰砰地,拳拳到肉。
拳对拳,肘对肘,膝对膝地硬碰硬。
看着都觉得疼。
七郎“嘶”地吸口气,扭头对九郎说:“看着还是十郎更灵……”
他话没说完,却见九郎的面部表情起了明显的变化。
九郎盯着校场,张大了嘴。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带着颤音。
七郎转回头去。
校场夯实过的硬土地被砸得黄土飞扬。
赫连响云单膝跪地。
将十郎狠狠掼在了黄土地上。
十郎张着嘴,浑身疼得动弹不得。
赫连响云的后背肌肉隆起,将衣衫都撑得鼓鼓的。
尘土飞扬中,他站了起来。
校场上,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