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什么昂!”叶四叔恼火,“我就知道!”
到底是亲爹,他一听到邓州的事,第一个就想到了十二娘。
立刻知道不对了。
袁令去做这样的大事,叶碎金怎可能让十二娘“顺路”搭他的队伍过去。
必有猫腻!
果然!
打小就带着三郎五郎上房揭瓦,下塘捞鳖。
如今,竟还拐带他小女儿去做乱七八糟的事。
“你就不怕吓着她!十二是个妮儿!”叶四叔气死了,“让她知道这些事做什么。”
叶碎金搓搓额角:“她要是吓着了,早跑回来了。她不回来就是没事。”
叶四叔看着桌上厚厚一沓子纸:“这是袁令的信吧?有没有提到十二……”
他伸出手去。
叶碎金眼疾手快,抢先按住了,不动声色地搂进抽屉里:“没有。她是跟去看热闹而已。袁令怎会让她有事。再说了,二宝跟着呢。二宝叔你是知道的,靠得住的。”
肯定是有什么瞒着他。从小就是这样。
叶四叔哼哼,留给叶碎金一个警告的眼神儿,悻悻而去。
叶碎金吁了口气,重又把袁令的信件都拿出来。
哗啦啦又翻了一遍。
小十二……你还好吗?
又过了一个时辰,四郎又来了。
他的面色有些白,但很冷静。比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冷静多了。
“给我吧。”他说。
声音微哑。
叶碎金看了他一会,拉开抽屉,把那张休书拿了出来。
四郎签字画押,休了佟月娘。
叶碎金问:“她干了什么?”
四郎沉默很久,才说话。
“为逼我救她爹,她抱着妞妞跳了池塘。”他道,”想吓唬我。”
叶碎金的心口紧了起来,有不祥的预感。
四郎道:“她救起来了。”
叶碎金看着他。
他道:“妞妞没救过来。”
妞妞上辈子长大了的。
那时候几个孩子一起染了时疫,三郎的孩子都没挺过来,但妞妞挺过来了。
四郎后来也战亡了,叶碎金给妞妞置办了厚厚的嫁妆,把她好好发嫁了。
月娘也依然是四郎的遗孀。
那张休书,其实是叶碎金用来吓唬四郎和月娘的。
但今生……
叶碎金握着下巴。
今生许多事变了。
她告诫自己,前世只能做参考,不能做依赖。
而四郎回到家里,家里比他刚才离开的时候更混乱了。
月娘自缢了。
五夫人在哭,先失了孙女,又失了儿媳。
叶五叔沉默不说话,直到看到四郎回来才站起来。
“你去看她一眼吧。”他说,“已经叫人上街去找乞丐去了。”
自缢而亡的人不吉,自家人不能去动。一般都是花钱找街上的乞丐去给抱下来。
四郎进了房中,看到月娘悬在梁上,身体随风微晃。
“不用,我来吧。”四郎说。
叶五叔嘴唇动动。
五夫人停了哭泣,想阻止:“你别,你别……”
但她阻止不了,四郎已经将月娘抱下来,安置在床上。
他看了她很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撕掉,扔在了地上。
叶五叔知道那是什么。
四郎是决定休妻,才去找叶碎金的。
“就这样吧。”四郎说,“不休了。若休了她,魂都没个归处。妞妞上哪里去找她。”
若休了,月娘既进不了佟家的祖坟,也进不了叶家的祖坟。
以时人的眼光来看,便是孤魂野鬼了,十分可怜。
“我知道她悔了。”
“她一定后悔不该听她哥的话。”
月娘最爱妞妞了,如何想得出抱着妞妞跳池塘的法子?
自然是他那舅兄撺掇的。
大概以为家里仆人多,动静大,很快会被救上来。风险可控。
可妞妞呛水没呛好。
她一口水呛下去,口鼻之中就出了血。
这种的,没法救。
一口水便呛死了。
四郎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她哥呢?”他问。
“跑了!”叶五叔怒道,“鼈孙!我一眼没看着,他跑了。”
四郎一直没放开刀柄。
“杀吧。”他垂着眼,“佟家该杀。”
这几日,邓州的消息陆续过来。比阳很多人坐不住,必是要来叶碎金面前来烦她的。
叶碎金不见这些人,直接带着赫连叔侄去了唐北堡。
赫连响云看舆图上唐北堡的位置,就问她:“你在这里屯兵?你想做什么?”
唐北堡和比阳,成犄角之势,指着京城。
“以防万一呀。”叶碎金说,“万一皇帝想对我动手呢。前魏之亡,可跟节度使们脱不了干系。万一这位陛下想大刀阔斧地革除这种弊端呢?”
倒不是假话。
前魏之亡,自然有中央糜败的缘故,但节度使们的割据,直接加速了它的灭亡。
叶碎金做皇后的时候,便一直和赵景文琢磨怎么将权利集中在中央而非地方。
这肯定是每个皇帝都想做的。
赫连响云道:“皇帝老了,忙着修皇城和皇陵呢。”
“有点早。”叶碎金道,“不过修就修吧,用不用得上的,他修了,后面的人就省力气了。”
确实,因为晋帝时期大修过,所以后来她和赵景文便不用大兴土木了,稍稍修缮就挺好用的。
什么叫“用得上用不上”,什么叫“后面的”。赫连响云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待到了唐北堡,看见了那五百匹战马,赫连飞羽就疯了。
他一鞭子抽在自己的马臀上,离弦的箭一般就窜进了马群里,跟着群马飞驰。
众人眼看着他站起来,直接从自己的马上跳到了没有马鞍的凉州马上。拽着马鬃想控制烈马。
烈马长嘶,人立,却叫他紧紧夹住,甩不下来。
叶碎金唤了马奴们到跟前。
马奴们的汉话比一个月前流利了,认真地汇报有多少母马已经受孕,隔离出来单独照料,又什么时候生产,以及多少马正在准备配种。
赫连响云听完汇报,忽然与他们讲起胡语。
种族驳杂,语言也驳杂。十个奴隶中有三个是可以与他流利沟通的。
他们交谈了一番,赫连响云对叶碎金说:“这几个不错。”
“正是。”叶碎金也很满意。
关将军做生意很有几分信义。
“如何?”她问他,“能不能给我带出一支骑兵营?”
叶碎金对“骑兵”的要求是很高的。现在叶家军中骑兵,其实在她眼里只是“骑马的步兵”罢了。
真正的骑兵不是骑个马就算是骑兵的。
奈何许多条件受限。
但如今,最最基本的条件——马,已经初步解决。只待给她几年时间,好好繁育、训练。
赫连响云的眼睛很亮。
“给我人,给我马,给我粮草。”他承诺,“能。”
但他顿了顿,问:“我们有铁吗?”
他已知叶碎金有粮,有人,也有了马。
但他观察到叶家军的甲以皮甲为主。并且甲的数量还受限着。
她可能没有铁。
叶碎金道:“总比老裴那儿破衣拉撒的强吧?”
赫连响云道:“所以他地盘始终扩张不了。”
裴泽那里的条件就更有限了,有限到严笑他们看叶家军什么都觉得奢侈,过分。
叶碎金恨恨道:“我会想办法的。”
赫连响云点头。
地盘是叶碎金的地盘,军队是叶碎金的军队。所以怎么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是叶碎金的事。
赫连响云不操心。
一个结构中最稳定的,就是大家各司其职。
赫连飞羽骑着没有鞍的凉州战马飞驰过来,急勒,战马人立嘶鸣,停住。
“是凉州马!”赫连飞羽太快活了,“叔,是凉州马!”
他兴奋死了,一直道:“十郎怎不来!十郎要是一起来就好了!”
他又跑了。
赫连响云看了叶碎金一眼。
叶碎金道:“你不是明杰,别用眼睛说话。”
赫连响云搓搓鼻梁,道:“你把叶家人都留在比阳了?”
这趟过来唐北堡,叶碎金一个姓叶的都没带。
叶碎金问:“你知道为什么?”
赫连响云道:“我只管练兵和打仗。旁的不管。”
叶碎金道:“你这脑子光打仗,浪费了。”
赫连响云道:“有就行,用不用是我的事。”
他顿了顿,道:“其实把郎君都带过来,能让他们避开那些污糟事。”
“那不行。”叶碎金道,“你是我麾下将领,你可以专心只管练兵打仗就行。”
“他们是我弟弟,他们得长大。”
“这样长得快些。”
赫连响云又看她一眼。
叶碎金叹气:“人长嘴巴是做什么用的?”
赫连响云道:“你十分像裴公。”
叶碎金道:“同病相怜吧。”
都是要带娃的人。
叶碎金看了一眼赫连响云。
赫连响云:“?”
叶碎金道:“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收你作义子。”
段锦和秋生同时呛到,咳嗽起来。
赫连响云嘴角抽抽:“那倒不必。”
叶碎金擡头看看天。
“现在邓州,在杀人了吧?”
众人都不再说话。
邓州。
叶敬仪狠狠地搓搓脸,走出去坐在了主官位上。
袁令坐在了侧位上。
这是刑场。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观。
袁令久等不到他出声,唤了一声:“叶令?”
叶敬仪深吸口气,自案上签桶里抽出了令签,紧紧握在手里。
台上压着跪在那里的是忠远堂前任堂主,他的亲堂伯父,他父亲的亲堂兄。
他忙于自己的事,不知道家里这位堂伯父竟打着叶家的名号大量侵占良田。
逼死了好几条人命。
比逼死人命更可恨的是,他是用叶家之名逼死人的。
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叶家人,无可洗脱。
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
袁令和叶碎金三日一通讯息。
叶碎金给的指示是,立斩。
都知道她的刀的锋利,没想到对自家人也这么锋利。
袁令再次提醒他:“叶令,时辰到了。”
叶敬仪手心都是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猛地把那支令签抛了出去。
“斩——”
年轻的县令在这次邓州的动荡中,清晰地感受到家族内部的利益分割和分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立场和私心。
他的利益到底是和谁绑在一起的呢?
忠远堂吗?
不……,是叶碎金。
刽子手手起刀落。
一个有头有脸的叶家人人头落地。
百姓轰然喝彩。
袁令回头看了看。
屏风后面,十二娘露出了半张脸。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太小了。
还是个小妮儿。
袁令有些为自己带上十二娘而歉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