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十四成功把叶碎金逗笑,正想跟着笑,叶碎金的笑却敛了去:“卢玉庭,上前来。”
卢十四心下吃惊。
因他名青檐字玉庭。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叶碎金,便是投靠了叶碎金的蒋引蚨也没跟他打过交道,怎么叶碎金竟知道他的表字?
莫非是贾管事告诉她的?但贾管事一直陪着他,并未在他之前先见过叶碎金刺史府的任何人。
卢青檐不动声色地上前。
叶碎金擡起手,却见自己穿的是箭袖,袖口绑着皮护腕,若要解开太麻烦了。
她左右看看:“阿锦过来。”
段锦:“?”
段锦走过去,叶碎金把他衣摆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遮住了手,宛如一个大袖子。
“来。”叶碎金对卢青檐伸出了“袖子”,“告诉我,你家老太爷给你的上限是多少?”
这一下,卢青檐是再压不住吃惊了。
他直直地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道:“我有大事要做,若差太多,我们也没必要浪费彼此时间。你特意来一趟,我使人招待你一番,好吃好喝送你回去。”
这个叶碎金……怎么跟预期的不太一样呢?
卢青檐压下心中的怪异感觉,呼口气,把自己的袖子跟叶碎金的“袖子”接上,把手伸了进去。
他虽不轻视女人,却也还是第一次跟女子袖里报价。
过了片刻,叶碎金收回手,淡淡地道:“卢玉庭,你不老实。”
卢青檐道:“大人坦诚以待,行事又雷厉风行,我自是钦佩的。只我们做生意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将自己的老底全盘交出去。这比叫我脱光了衣服赤身行走还更难。”
“也是。”叶碎金道,“你还不熟悉我。可以,那我再给你一段时间,熟悉熟悉。”
“不过……”
不过什么?卢青檐凝目看她。
叶碎金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她道:“来都来了。”
卢青檐:“?”
段锦:“……”
段锦本来因为这二人在袖子里拉拉手而黑着脸,听到这一句,他别过脸去。
卢青檐万想不到,他在叶碎金面前椅子都还没坐热乎呢,叶碎金就给他派起任务来了?
说起来,她身份虽高,但他们是合作关系,他又不是她的属官,她怎么就给他派起任务来了呢?
“你不想去?”她问。
卢青檐还真说不出不想去。
因为他还真的想去。
叶碎金叫他去京城。
“我正好要给大公主送礼办个事。你生的这样好,大公主定然喜欢,你来都来了,不如替我跑趟腿。”
“中原新朝才建,你还没去京城瞧过吧。去瞧瞧,挺好的。”
“别老坐在家里只看文字消息。活生生的人,跟书信里描述的,还是有区别的。”
实在说到卢青檐的心坎里去了。
祖父、父亲年轻时候都走遍天下了,到他们这一代,世道乱,哪哪都不太平。父亲便常说,这一代远不如他们那时候了。
卢青檐本来这次北上,心里也存了找机会去京城看看的想法。毕竟邓州唐州都离京城这么近了。
哪知道自己还没安排,叶碎金先给他安排上了。
且是给她办事。办成了,也能显一显他卢十四的能力。
然而比这更重要的是,能借着给她办事,直接见到大公主这等层次的人物。
这可不是他自己去京城能做得到的。卢家,还没到这种层次。这等顶层人物,卢家够不着。
这个叶碎金,真的太怪了。
她好像又熟悉他,又懂他所想,知他所需似的。
明明是指派他给她白干活,可卢青檐竟然拒绝不了,不仅如此,内心反而还期待了起来。
于是卢家六房十四郎才到了唐州,才见到了叶碎金,就被她马不停蹄地给指派到京城去了。
裴泽也回到了房州。
他将儿子、女婿、义子们都召集到跟前,向他们宣布:“我与碎金,已经结为异姓兄妹。以后,裴家与叶家,守望互助。共进共退。”
义子们都颇惊讶,都纷纷去看严笑。
严笑抱着手臂道:“是真的。别多问了,烦。”
义子们还没反应过来他烦什么,裴定西道:“那以后,叶大人是我姑姑了?”
裴泽道:“正是。”
裴定西低头沉思了一下,又道:“那以后,岂不是大家看见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要喊叔叔了?”
众义子的脸齐刷刷地黑了。
老将乔槐哈哈大笑。
裴泽揉揉额角:“别闹了。”
其实义子是一种示宠罢了,可以不论这个。
但要是非要论,就如裴定西也会管父亲的义子们喊义兄,则义子们管叶三郎叶十郎喊叔叔也不是不行的。
三郎稳重,肯定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但是大家已经可以想象七郎、九郎、十郎三只猴子上蹿下跳要他们喊叔叔的场景了。
怪不得严笑说“烦”。
待众人散了,裴泽留下了赵景文。
如今赵景文也已经融入了,他和裴莲、叶碎金的事算是过去了,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了。尤其裴莲如今肚子都大了,大家更是闭口不提,以免谁嘴碎传到裴莲那里,惹她生气。
适才说起歃血结盟之事,大家嘴上说着“烦”,实则心里都是高兴的。
叶家的能力与人品,都在并肩战斗中见证过了。以后两家更亲近,对大家都好。
只不过,大家也都有意识地在这时候不去看赵景文,以免尴尬。
赵景文的心头,当然有很多情绪漫过,像水一样浸着。
只这许多情绪中,唯独没有“尴尬”这一种。
叫他留下,他便恭敬留下。
除了他,还有乔槐、严笑和裴定西。
裴泽将叶碎金的计划告诉了赵景文和裴定西。
有那么两息的时间,裴泽看到赵景文的胸膛是有起伏的。
他有情绪,他只是控制得好,收敛得快。
纵这是自己的亲女婿,裴泽有一瞬都忍不住想,赵景文有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其实他还是低估了碎金吧。碎金岂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女子。没孩子这件事,以后与碎金好好说,裴泽觉得,叶碎金不会强硬地不许他纳妾。
当然也可能是他这个外人看着才看的清楚,可能就是因为他们那时候是夫妻,这个话题反而是敏感不能提的。任何事身在其中的时候,都是有许多无奈的。
裴泽把这一瞬的缈思散去,专注于眼前,道:“她想行反间计,她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
赵景文简直不知道这是叶碎金在夸他,还是在嘲讽他。他离间她和叶氏亲族,后来都没能成功。
但她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做,想来……还是承认他的能力的吧。
他盯着舆图,叶碎金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立体了起来。
让人有一种想要纵马与其并肩的冲动。
可是不行了。她已经给他安排了别的角色,虽然可以说也很重要,但终究不是能与她并肩前行的。
赵景文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里的一声叹息。
裴泽问:“守慎,你觉得如何?”
赵景文低下头。
裴泽微微蹙眉。
赵景文又擡起头来,脸上有为难:“为大事计,我最好过完年就过去先摸摸底。可是大娘三月待产……”
原来他是为这个。
裴泽叹道:“纵我们在,也帮不上忙。”
裴定西安慰赵景文:“姐夫别担心,我在呢。”
赵景文笑着摸摸裴定西的头,对裴泽道:“那我年后就出发。”
这事就这么定了,散会。
众人往外走,严笑回头,裴定西还在桌边看舆图。
严笑又回去:“小郎。”
裴定西擡起头,眼睛闪亮:“她好厉害。”
严笑笑了,点头:“是。”
裴定西道:“她以后竟然是我姑姑了。”
他看着舆图,严笑看着他。
那是你父亲为你留的最后的退路。
严笑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裴定西的头。
当然,希望永远用不上。
京城。
大公主一听说是叶碎金派人来,就精神一振。
叶碎金每次几乎没有不好的事。虽然都是她求她办事,可每次她要办的事都能让皇帝心情愉悦,或者十分欣赏。
便上次那个大石头祥瑞,皇帝亲自看了之后虽然嘴角都抽抽了,可依然是很高兴的。
且皇帝想修缮皇城,朝堂上一些臣子一直叽叽歪歪的惹人烦。正好皇帝拿祥瑞压他们。
笑死,谁敢说这是假的,你不是天命的皇帝?想死么?
最后中书门下捏着鼻子给发到户部,让户部给通过了。
没多久她又将几十个罪人流放来京城做苦役,让大公主趁机有机会下台阶去见了皇帝。
总之,这个叶碎金很爱搞事情也很会搞事情。弄得大公主一听到她的名字就高兴。
大公主直接传唤到花厅。
没想到,这次的使者与以往不同。不是大公主在北方看惯了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进来行礼的这个青年,二十五六年纪,竟是个潘安宋玉般的美男子。
他行礼的样子都十分养眼,待直起身来,也没有如普通人那样视线避开贵人的面庞的眼睛。
他一双桃花眼撩起来,唇角便漾出一抹春意动人的笑。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大胆地看着大公主。
大公主的眼睛都亮了。
说起来叶家的使者也往来过大公主的公主府好几次了,唯独这一次不一样。
使者白天来过了,晚上竟然又来了,且还是被公主府的车马给接来的。
进了公主府,一连几日,都没有再跟大公主分开。大公主连出门都带着他。
到了第五日,卢青檐掌心抚过大公主的面庞,温柔地说:“我得回去了。”
大公主舍不得:“不如就留下吧,我给你官做。”
卢青檐道:“我不。”
“你现在不过新鲜我,才想我留下。我若留下,没几日,你这样的贵人就该倦了我了,很快就会把我抛到脑后。”
“我就想让你想我,念我。”他摩挲着大公主丰满的唇,“记得有我这号人。”
“待下次,我再来见你时,你还待我如此时这般。”
如今南北往来没有前魏时那么通畅了。大公主好容易遇到卢青檐这么一个集江南灵秀隽美与一身,又如此知情识趣的美男子,实在有些舍不得。
她笑道:“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舍不得叶碎金?”
卢青檐道:“才不是呢,我的心里哪还装得下别人,都被你装满了。”
大公主吃吃地笑。
待道别,大公主赠他一条华贵的金玉腰带,又赠他一枚玉枕,一件自己的贴身小衣,摸了摸他的脸,放他走了。
驸马过府,见着大公主倚在美人榻上吃干果,打趣她:“新欢走了?”
公主笑嗔着拿干果掷他。
如今伪朝余孽已清,大公主的驸马已经班师回朝。但大公主有公主府,驸马有自己的将军府,夫妻二人都不年轻了,日常并不生活在一处。
公主府里养着几个面首,驸马也不管。将军府养着美人,还是公主赠的。各有各的日子。
只政治上,又是绝好的搭档。有共同的血脉,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大公主道:“这个叶碎金,真有意思。”
驸马听她提“叶碎金”这个名字不止一回了,问:“她这次又弄什么?”
大公主道:“她家原祖上追赠了三代的。她嫌不够,哭诉说夜梦祖父,祖父哭泣说自己虽有了官秩,可祖父的祖父还没有。请父皇再给她追两代。到底还是暴发户,我瞅她,下一步是不是要找什么古之大族联谱啊。只古世家里上得了台面的,又有哪家姓叶,难。”
驸马问:“陛下给追了吗?”
“追了。”大公主说,“我一跟父皇说,父皇很痛快地就给追了。”
驸马略一凝思,微微一笑。
大公主问:“怎了?”
驸马道:“我若是陛下,也会痛快给她。又不花钱,不过一个虚名。”
“名义上是替自己的先祖要追赠。”驸马说,“可在陛下眼里,这是忠心。她上表哭,实际上笑,告诉陛下,她就认准了陛下,认准了大晋了。“
“你说,陛下岂能不痛快给。”
“这女子,真个知道如何搔到陛下的痒处。”
但驸马困惑。
这个女子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向皇帝表忠心?
人之所行,都不会无缘无故,她的目的究竟为何?
大公主无语道:“忠心就是忠心,还能有什么。邓州唐州小小地方,还能翻出浪去?”
驸马一想也是,遂丢开不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