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扑面,裴定西与暗卫们纵马疾驰。
此情此景,与当年裴泽的逃亡看起来仿佛相似。
裴定西试着去理解当年父亲逃亡时的心情。
很难。
不知往哪里去,不知能否活下来,不知身后亲人处境。
不知前路,不知未来。
太难了,父亲当年太难了。
裴定西知道,自己比父亲那时候好太多了。
因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去找谁,该怎么做。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
暗卫忽然伸手指向前方:“快看!”
大家纷纷勒马,向前看去。
旗帜林立,队列森严。前方,有人陈兵于此,在等人。
寒风刮起来,旗帜抖动,扑啦啦作响。
“严”。
“邓”。
百战之兵,杀气有形。长戟朝天,森寒反光,叫人觉得冷。
人人孝带麻衣,于寒风中悲怆萧瑟。
忽然,又有一面旗帜举了起来,在寒风中飘展。
“裴”。
一匹烈马脱阵而出,蹄声暴烈,骑士擎着“裴”字旗迎风而来。
人未到,旗已经抛了过来:“接着!”
裴定西身侧的暗卫夹马而上,伸手稳稳接过“裴”字旗,迎风一展,擎了起来。
那人勒马,烈马人立长嘶。
男人喊道:“定西!”
彪悍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家军第一猛将严笑严令之。
裴定西回应:“令之兄!”
严笑却改口:“少主!”
裴定西眼眶发酸,应道:“令之!”
是的,他和父亲那时候的情况终究是不一样。
他还有房州军。
邓重诲亦奔驰过来:“少主!”
三人团聚。
看着彼此身上的麻衣,俱都落泪。
“……所以大人未下葬,他就动手了?”他二人问。
裴定西点头:“必是想赶在你们回来之前落定。”
二人只恨得咬牙。
他们与孙广通三人在洋州惊闻讣报,几不敢相信。
裴泽还在壮年啊,怎就撒手人寰。
定西还小呢。
这种时候,最易震荡。尤其关中是新占之地,并不那么稳固,地方势力一时被压制。但如果裴家军有事,这些当地势力会不会反扑亦未可知。
洋州顶着梁州,是决不能丢的,三人商议后,由孙广通领三千兵镇守梁州,严、邓二人领了五千人往回赶。
谁知,半路上遇到了裴定西的暗卫来送信。
赵景文这狼子野心之人,挟持了裴定西,要篡夺裴家军。
裴莲帮他。
他们依照信中约定,中途改道,没有往京兆府去,而是来到这里等待。
裴定西既然能使人送出信来,他们相信他信上说的,他能脱身。
果然他来了。
“少主。”严笑一贯嬉皮笑脸的面孔因咬牙切齿都有些变形,“我们杀去关中!”
裴定西却垂眼看着空气。
过了片刻,他擡起眼拒绝:“不。”
“我知道。丢了队伍,父亲会对我失望。”他说,“可,如果因为我们姐弟相争,就让裴家军袍泽相戮,父亲就不止是失望了。”
裴泽从剑南道逃亡出来时,不到百人,后面出走剑南道归附于他的也不过就百来人。
可以说,裴家军是裴泽从无到有一手打造出来的。
而现在发生的事,若说是赵景文篡夺,也不是不对。
可夫妻一体,换一个角度来说,其实就是裴莲、裴定西姐弟相争。
严笑二人又气又恨,眼泪都掉下来了。
抹了把脸,严笑道:“行,不争就不争。咱们回房州去。”
他是战场孤儿,被乔槐捡回去,在裴家军中长大,房州等于是他的故乡了。
“不,不回房州。”裴定西又拒绝了。
严邓二人愣住。
裴定西道:“纵我想让,赵景文也不会放过我。如今他接收了队伍,手中兵马比我们多。若回房州,他一定会来夺。我们依然会开战。”
严笑与邓重诲对视一眼,彼此通了心意。
他道:“不管你想去哪,我们都跟着你。老孙肯定也一样。”
他们都是看着他陪着他长大的。
裴定西眼眶发酸,他吸了下鼻子,道:“其实,父亲有遗命给我。”
……
裴定西跑了。
赵景文发现后,立刻发兵去追。
他推测,裴定西无非可能往两个方向去:或往洋州去和严笑汇合,或直往房州大本营去。
然而派出去的两队追兵都是斥候打前阵,侦查回来却禀报:“未见痕迹,想来不是走这条路。”
两个方向都被否了,赵景文才觉出不对。
他展开舆图,看了许久。
最后,意识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说不太可能,因为他将自己代入裴定西,则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可……
赵景文撩起眼皮:“来人!整军出发!”
“往商州追!”
商州是个倒霉的地方。
它东南接壤邓州,是中原王的领地。
东北接壤河东道,吴王现在据在那里。
西南是裴家。
西北本来是关中,现在也是裴家的了。
总之商州被夹在那里。
中原王掌了中原,似乎一时没兴趣管他。
裴家取了关中,不知道为什么也对他没兴趣似的。
本来挺好的,结果吴王来了。
吴王跟裴家势力范围接壤了,自然有摩擦。两家的队伍,时不时就从商州北部过。
今天过你家的,明天过我家的。好不热闹。
但大家专注力都在对家身上。若能平定对家,则占商州就是小事一桩。若不能平定对方,占了也没用,很快又会被夺回去。
总之商州坐在那,四面都是强人。
就看谁先伸手取它了。
这一日,商州主官忽然收到来报,东边有兵马过来了。
紧跟着又收到来报,西边也有兵马过来了。
商州主官一个激灵,这是要在商州大打一场吗?
苦也!
还不如谁来把商州直接占了呢,还安稳点。
赵景文带着裴莲一路急行军。
裴莲想不到短短几日之内连着受两次罪,又差点把肠子都颠出来。
只是知道此事重大,只好忍着。
这个方向果然没有错。
追了两日,在商州追上了。
还是小看他了,竟然已经和严令之汇合了。
他们已经快到商州的东边界,再晚个半日一日,就要出商州了。
商州的几个斥候伏在丘陵高地上,观察着下面。
“是一家嘛。”有人道,“军袄都是一样的。”
不仅军袄一样,两边的队伍还都带着孝。
“是裴家啊。咋回事,谁死了?”
才说完,就知道自己蠢了。
什么人死了能全军素缟?
只能是那个人。
“莫非裴泽竟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下面的情况反而好理解了。
主帅亡了,队伍四分五裂了。
瞧,下面两军对峙了起来。
“会不会打?”
斥候们紧张起来。
“这怎么打?分得清?”
两军交战之时,根本看不清人脸的,全凭服色。
这两边,显然都没做好开战的准备。
“可能打不起来吧。”
“瞧,出来个女的!”
裴定西不想打,不想裴泽才身故,裴家军就自相残杀。
赵景文也不想打,既不想现有的兵力受损,更想要活的房州军。
他放了裴莲出来。
“定西!你犯什么糊涂!”裴莲气急败坏,“父亲都还没下葬!你要做什么去!”
“姐姐。”陪定与她遥遥相望,喊话,“我走得急,没法带父亲一起。姐姐既来了,还请姐姐将父亲交给我,我带父亲回房州安葬。”
裴莲厉声道:“房州在哪个方向!你这又是往哪去!父亲才没了,你就要和姐姐姐夫决裂吗?你姐夫为了你的安稳,这几日做了多少事!你可知他辛苦!”
裴定西苦笑。
“姐姐。姐姐既已成家,原该单立门户,与姐夫自过日子去。我也大了,两下已经没法凑在一起。姐姐不如放我去吧。我去哪里,想来姐夫是明白的。”
赵景文果然聪明啊,裴定西想。
居然能追到商州来。
他既能想到他会往商州方向来,大概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
赵景文也上前喊话:“定西,此裴家飘摇之时,你我郎舅实不该相疑。莫叫旁人趁机得了利。不管怎么样,你是睿儿、琼儿的舅舅。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睿儿,去喊你舅舅回来。”
赵景文有多狠,这样的急行军,他还带着赵睿。
若不是赵琼太小,容易有事还得照顾,否则他还想带着赵琼来。
裴家的男人,实在多情重情。
他下马把赵睿放在地上,在他后背一推:“去,把舅舅带回来。”
两军对峙,万众瞩目之下,小小的孩子踉踉跄跄地往那边跑去。
“舅舅,舅舅!”
裴定西下马向前,蹲下去。赵睿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抱住了他。
“舅舅,你要去哪里?”五岁的孩子,脸蛋圆如红果,眼睛水润清澈。
无邪。
裴定西道:“舅舅要去别处了。”
赵睿问:“很远吗?”
裴定西点头:“很远。”
赵睿瘪嘴,要哭:”别去,回家。”
裴定西眼眶红了,把赵睿揽进怀里:“舅舅不能回去了。”
赵睿不懂:“为什么?”
裴定西忍着难过,告诉他:“因为舅舅长大了,人长大了,就不能再和兄弟姐妹作一家了。得去别处。”
赵睿不懂,赵睿只舍不得舅舅,舅舅对他可好了,他不想舅舅去别处。
赵睿就哭,啪嗒啪嗒掉眼泪。
裴定西给他抹去眼泪:“不哭。”
“睿儿是男子汉了。你晓不晓得什么是男子汉。”
“男子汉,就得保护兄弟姐妹,还得保护娘亲。”
他在小小孩童的耳边嘱咐她:“以前,阿公和舅舅保护你娘亲。以后没有阿公和舅舅了,睿儿一定要照顾好你娘亲。好不好?”
赵睿掉着泪珠子答应了。
裴定西哄他:“回那边去。”
万人瞩目之下,小小的孩子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回到父亲身边,回禀:“舅舅不回来了。”
说完,太伤心了,大哭。
裴莲怒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谁给你吹了什么风。亲姐姐、姐夫你不信,你信外人?”
严、邓就在裴定西身畔,这都是裴莲讨厌的人。
尤其严笑,从不顺着她说话,还经常阴阳怪气。
赵景文把赵睿抱起来,正想在说话,身边却有人忽然丢下武器,趴在了地上。
同样,裴定西那边,也有人这样做,整个人趴下,把耳朵贴在了泥土上。
高地上,商州的斥候也一样。
听了片刻,斥候道:“有大军。”
“有大军往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