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握住了叶碎金的脚踝。
他盯着她:“陛下一直唤我的名字,我以为是两厢情愿。”
叶碎金大恨。
然而段锦不会明白她恨的是什么。
他以为与她有过了肌肤之亲,两个人之间该是建立了新的密切的关联。
他不知道他亲手打碎了什么,斩断了什么。
叶碎金咬牙。
她蹲下身去,膝盖抵住段锦的胸膛,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这么想上我的床,那就做我的内宠。”她道,“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若有内宠,必不许他染指任何权力,我也做到了。”
“你这么想当我的房中人,就卸了云麾将军的职务,解甲入宫。”
“以后,我赐你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你就好好地待在这宫墙里服侍我。”
“至于军队,你休想再摸到一兵一卒。”
“反正我还有赫连。”
“待日后,赫连为我南征,夺取江南膏腴之地,赫连为我北伐,光复燕云十六州。”
“日后,场场庆功宴都为赫连而办。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听着前面文武百官的饮乐之声,等着我从赫连的宴席归来召幸你。”
“未来,我只有一个骠骑大将军,便是赫连响云。”
“而你段锦,无人会记得你。你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史书上,只有赫连响云与我君臣相得,留名百世。”
“怎么样,段锦,你做得到吗?”
叶碎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段锦。
段锦瞳孔的变化,皆落入她的眼中。
他做不到。
从“解甲入宫”开始,他就做不到。
让他从此幽闭深宫,不再能驰骋沙场,他更做不到。
因段锦,是尝过权力滋味的人。
他曾独掌数万大军,横扫沙场,怎可能放得下。
十二娘当年不曾掌过权力,仅仅是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都不能忍受退回去。
真正掌握过权力品尝过这种快感的男人,怎么可能放得下。
叶碎金前生后世都在权力的漩涡中打滚,她见的太多了。
谁也不会成为例外。
果然这个段锦也不会。
杀了他吧。
他又不是大将军。
可恨的是,他顶着大将军的脸。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双生子。
双生子同父同母,同个房子里诞生,长着同样的脸,睡同一张床,吃同样的饭,上同样的学,读同样的书,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是一样的。
可这样的两个人,分分明明地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更何况,今生与前世,早就不同。
大将军与她共同走过的那些路,一起扛过的那些事,患难与共,生死相托,没有人能复制。
大将军已经死了。
没有像她一样,重来一回,也没法在这个生得一模一样的段锦身体里养出一样的灵魂。
大将军早就不在了!
叶碎金!
你醒醒!
美梦的醒来,总是伴随着遗憾和痛苦。
对叶碎金来说,还带着对眼前人的恨。
她咬牙,扼紧了段锦的喉咙。
要不然就杀了他吧。
这样自己能更清醒。
段锦真切地感受到了叶碎金的杀意。
他握住了叶碎金的手腕。
“我此生,都给你。”
“无论南征还是北伐,燕云十六州还是安西大都护府,你战旗所指,我段锦便马革裹尸,也会实现你的心愿。”
“你想让我做骠骑大将军。”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便做给你看。”
她刚才不及对他发怒,便先召了侍从,对话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她的选择他已经看的明白。
虽不能理解她为何这么恨,为何竟对他有了杀意,可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骠骑大将军”对叶碎金来说像一个魔咒。
从游击将军到游骑将军到宁远将军到定远将军到壮武将军到忠武将军到云麾将军到怀化将军。
下一个品级是怀化大将军。
从怀化大将军起,才可称“大将军”。
冠军大将军。
镇军大将军。
辅国大将军。
骠骑大将军。
一个武将的一生,以骠骑大将军为顶点。
前世,大将军是镇军大将军,收复了燕云十六州的最后四个州,他将会升为辅国大将军。
但天下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打。
可以继续北伐,一举拿下曾经占据了燕云十六州的胡地。也可以西征,重建盛魏时的安西大都护府。
还有安北都护府,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
可以打南诏百夷,可以打吐蕃,可以打吐谷浑。
前世叶碎金坐困宫闱,只能看着舆图梦想这些,然后由大将军替她去实现这些梦想。
可大将军从燕云十六州便马革裹尸而还。
于是又有了新的遗憾和新的梦想,在今生便成了执念——
让段锦活着做到骠骑大将军。
上位者的执念尤为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有比常人更坚定的意念,也往往拥有实现执念的能力。
叶碎金盯着段锦的眼睛和他的脸。
双生子。
叶碎金放开了段锦:“滚。”
段锦沉默地起身,穿上衣服。
待他勒好蹀躞带,他说:“我不娶妻。”
“你休想我,像赫连那样娶妻生子。”
“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人。”
他单膝点地,伏身行礼:“臣,告退了。”
段锦走出了寝宫,来到外面,正是一夜最寒之时。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段锦深深地吸了一口。
擡头看看,月轮皎洁,高高悬于九霄,遥远得让人够不着。
一闭眼,那些浪潮便又汹涌,如烈火焚身。
睁开眼,现实里白雪皑皑,冷冷清清。
一个夙愿在今夜得以实现。
满足了吗?
天亮后,宫门开了。
昨夜宫宴许多人酒醉留宿了宫中,要等第二日宫门开才能离去。
云麾将军段锦第一个离宫。
他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中人盼了他一天一夜了。
都知道宫宴他必是要留宿的,只没想到他回来得这样早。
好在家里什么都是准备好了的。
段锦说洗澡,立刻便上了热水。
段锦浸在热水里,闭上眼睛。身体仿佛仍有余韵。
忽然听见桄榔一声。
睁开眼扭头,却是小梅打翻了香脂膏子的匣子。
小梅话不多,人老实,拾掇起他的身边事常让段锦生出十分舒适之感。
段锦在西征之前便已经十分爱用她。
“是奴婢不小心。”小梅忙告罪。
段锦不在乎这些小事,只说:“出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小梅快手快脚地收拾了,退出去。
只在出去之前,她回眸又看了一眼。
将军的身上,有许多欢爱痕迹。
脖颈上一处红痕,尤其显眼。
小梅惊心。
什么人,什么人能给他留下这些痕迹?
什么人能让将军放下执念。
将军对那个女人执着到了要守贞的程度。
她原是觉得不能理解的。世间只有女子为男子守贞,哪有男子为女子守贞的。
到后来,她无法做到,心生恨意的时候,才懂了。
原来这无关乎男子、女子。
只关乎上位者和下位者。
下位者没有筹码,守贞便成了表达的筹码。
只世间大多是男子上位女子下位,于是女子守贞蔚然成风,男子守贞惊世骇俗。
可将军与她不一样啊。
命运压下来,权力压下来,她根本无法相抗,只能颤抖着顺从。
每次回到府中,都不敢擡眼看将军。
将军知道一切。
将军只冷冷地看着她。
将军想杀她。
将军又舍不得。
那张脸,救了她的命,又害了她的命。
小梅缓缓带上了净房的门,将烟气袅袅都关在了里面。
没人能强迫将军,诱惑将军。
她试过的,差点就死了。
所以,只能是那个人。
只能是,将军日思夜想,在梦里,在醉时都唤着的那个女人。
今生,全都不一样了。
在门扉合闭之前,小梅擡起眼,从缝隙里看了她的将军一眼。
将军夙愿得偿,满足了吗?
满足了吗?
段锦睁开眼,盯着水面。
怎么可能呢。
人自诞生于天地间,便以贪心力压了世间其他一切生灵。
一个执念满足了,便有新的执念诞生,人的贪婪,永无止境。
此才是,人心。
庆功宴之后几日,大家都没见着女帝。
谁也不知道女帝在哪里。
最后,还是三郎找到了叶碎金。
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太庙。
如今登基大典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太庙也已经被打扫一新。待过几日祭告了之后,就要将叶氏祖先请进来。
只现在,太庙还空着。
三郎推门进来的时候,甚至感觉有些阴森。
空荡荡的殿中,叶碎金坐在蒲团上,独饮。
三郎过去笑道:“以后再在这里喝酒,小心二伯托梦揍你。”
哪有在祖宗牌位前酗酒的,这是梦里找打。
叶碎金笑了,非但不知悔改,还递了一只酒杯给三郎:“一起呀。”
挨揍当然要兄妹一起扛。
再说现在祖宗们还没请进来呢。
三郎欣然应邀,与她共饮。
兄妹二人对着空空的木案、木架喝酒。
三郎感慨:“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叶碎金问:“三兄,你做好准备当宗室了吗?”
三郎叹息,怅然道:“南征没我的份了是吧?”
前魏有许多弊病,宗室权大,节度使割据,宦官乱朝。
以叶碎金对权力的执着,和她的手腕,显然不会犯与前朝相同的错误。
待她登基,叶氏便成宗室,叶碎金对军权控制得如此严密,必然不会再让宗室掌兵。
“我怎么也得捞个王,才不亏吧。”三郎笑道。
叶碎金也笑:“叔叔们都是亲王,兄弟们有军功的是亲王,无军功的是郡王。”
三郎饮下杯中酒:“好。”
二人起身,欲要离去。
在迈出门槛前,叶碎金回身看去。
三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斜射的阳光里尘埃飞舞,木架一层一层,空荡荡,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可在叶碎金的视野里,看到的全是牌位。
叶长钧,叶长铭,叶长霖,叶长修,叶长诣。
她视线到哪里,哪个牌位就如烟一般消失。
最后,叶碎金转身。
木架空空。
叶碎金迈出了门槛,有侍从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一国之庙,高而深,森而寒,静待着未来,被填满的一天。
正旦,女帝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