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走进了侧妃的正房。
侧妃没想到他这时候过来,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迎上来:“你怎来了?王妃可好?”
她说着,眼泪掉下来,哭那个死去的小童:“二郎、二郎怎地这样就没了……”
她生得很美。
当时城破,她的父亲怕死将她献上来。
他不吃这一套的,摘了头盔,本想开口拒绝。一擡眼,看到了她。
十四五,眼中含着泪,忍着辱,站在许多军汉打量的目光中,俏生生如雪中莲。
那年他二十五岁,生平头一回,脑子里有一瞬竟是一片空白。
满世界的血污里只看见了她。
侧妃哭得梨花带雨,十分美丽。
端王凝视着她。
“那日我从宫中回来,酒醉微醺,是不是说了什么?”他问。
侧妃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王爷说的是哪日?”她一脸困惑地问。
端王上前一步道:“便是去年年尾,我奉旨诛了崔家,进宫后又回来的那一日。”
端王,叶三郎,这从血火里杀出来的男人。他的气势压过来,侧妃无法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奴、奴记不得了……”她慌乱地说。
三郎凝视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
三郎又上前了一步。
“那我来提醒你。”他说,“那日,我在宫中和陛下饮酒回来,是不是醉中告诉了你……”
“储君,将出自我家。”
第二日他醒来,隐有所觉,但不能确定。
若追问,更露痕迹。他没有问,只希望自己没有说。
过去了半年了,快忘记了。
桐娘一口咬定是她,他觉得她没有动机。
然后,这段回忆跳出来,狠狠给了他一击。
侧妃的脸白得没有血色。
三郎便明白了一切。
醉中一句失密,点燃了她的野心。
可她根本不知道,叶碎金要求到那个时候,备选人年龄在十岁以内。
她的儿子已经出局了。
就一句前无头,后无尾的话语,她害死了他的一个嫡子。
桐娘是对的。
真是她。
苦涩和腥气充塞了嘴巴里。
三郎咬牙咬出了血。
遇到她的时候太晚,他已有妻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九郎混蛋,为着心爱逼死了原配。
他不能。
怎能这样做。
只能让她做妾。
虽是妾,可除了正妻之位,能给她的,他都给了。
她却害死了他的孩子。
她是想害死两个的,只阿龟幸运,没死。
但她的本意,是想他两个嫡子都死。
“你以为,我们能决定储君?”他逼视着她。
“你以为,大郎二郎没了,三郎就能上位?”
他一步步地向前,她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被脚踏绊倒,跌坐在床上。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叶家一路走高,身在权力中心,妻子不能头脑不清醒。
他一直都有好好地教桐娘。
桐娘性子好,他教她肯听,渐渐明白事理和大局,让他放心。
可眼前的她,她不过是妾,妾并不担着这些责任。
纵她做了侧妃,其实也没有任何对外的社交。侧妃不过是名声好一些的妾罢了。
妾哪能像正妻那样外出交际,与人来往。
所以对她,只要怜惜和疼爱就行了。
想到死去的次子,桐娘的疯狂,阿龟的呆滞,三郎咬牙。
“愚蠢。”
他发怒。
手扼上了她细细的脖颈。
侧妃仰着脸。
“我若为正妻……”她看着他,“何需如此。”
泪水滚落雪白脸颊。
县令家小姐。
不是暴发户,是真正的江南士族,书香门第。
她父亲是魏朝的末代进士,祖上出过大学士。
在叶家堡时代,是他这样的乡绅之子根本高攀不上的。
但兵败城破,她被献了出来,慰劳那破城的将军。
这时代,多少人的命运变幻转折,身不由己。
三郎的手顿住。
端王家的次子夭了。
亲戚们都过去吊唁、安慰。
又听说端王府那个侧妃因重病挪到外面休养去了。亲戚们不由觉得,怎么什么事都赶在了一起。
也有人嗅觉灵敏,察觉到些什么,自然不能去问端王妃——端王妃那样子,明显就是受了刺激。
她是个爱孩子的女人。几位婶婶想起来了,从前在叶家堡的时候,她也夭过一个孩子,便好久才缓过来。
不能去问端王妃,妯娌们便去问康王妃。
因端王和康王是亲兄弟,便是三郎和五郎。
康王妃便是兰娘,她对桐娘说:“我只说我不知道。哪有弟妹打听大伯哥房里人的事的。”
她握着桐娘的手,低声安慰:“总之她不在了,以后你和大伯好好过日子。”
桐娘道:“我有阿龟就够了。”
兰娘心惊。
她这位嫂嫂,温柔贤良,宽容大度,从来最敬爱丈夫的。怎地竟说这样的话。
“他儿子被人害死了,他号称阎罗金刚,杀人无数,”桐娘木然道,“却不给自己的儿子报仇。”
兰娘道:“毕竟她也有儿子,又是上了玉牒的人。”
到了她们这个层次,便是庶子未来也至少是个郡公。妾纵然是妾,也是郡公的亲娘。不好再随意打杀了。
兰娘道:“反正已经送到庵堂里去了。”
桐娘面容麻木。
兰娘察觉不对:“怎么?”
桐娘笑了,惨然。
“什么庵堂。”她说,“他派了人派了船,送她回荆南了。”
妾犯了这样的大错,本就该死。
因着现在身份不同,不好打杀,便该关进庵堂里,让她一辈子暗无天日。
结果,男人把她巴巴地送回荆南去了。
兰娘默然不语。
到这时候,谁也没法自欺欺人。
叶三郎的确把正妻的地位和体面都给了桐娘,但他的心,给了那个荆南女子。
桐娘闭上眼,眼泪掉下来。
曾以为自己和丈夫也是恩爱夫妻。
直到那个荆南女子出现,才知道,原来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
叶碎金微服来到了端王府。
她是作为亲戚来的。也只有三郎还能让她摆出亲戚的身份。
看过了桐娘,又看过了阿龟。
很糟,母子的状态都很糟。
她去问三郎:“谋害宗室的凶手呢?”
三郎便是怕她。
因这事,四皇叔和四王妃都知道真相,必然会与她说。
而她,必然又是不能容忍谋害叶家子嗣的。
且某种程度来说,这几可以算是谋害皇裔了。她必然要动怒的。
她的怒,她承受不起。
“送她回荆南了。”三郎说,“从此夫妻、母子永不相见。”
叶碎金冷淡地道:“你和谁是夫妻?我只有一个嫂嫂。”
三郎垂眸。
叶碎金道:“我知你宠她,我没想到她会是你这么大的弱点。三兄,这不像你。”
三郎一直以理性稳重著称。前世,也没有这个荆南女子。
前世,他和桐娘一直恩爱。
“是人,就都会有弱点。我怎会没弱点呢。”三郎擡起眸子,凝视她,“倒是你,六娘,你竟没有弱点。”
这分明是一个一直都存在的事实,可似乎竟无人在意。
直到此时,三郎才感到深深地困惑。
因活的人,怎可能没有弱点呢?
三郎凝视她:“六娘你……可有爱过什么人?”
叶碎金的眼前,晃过一个人影。
她回视回去:“我就算有,也不会让这种事成为我的弱点。”
有就好。
刚才一瞬的可怖散了去。
三郎道:“那是因为你是皇帝。”
“我又没打算做皇帝。”
“我就是个普通的男人。”
“所以,六娘,就允许我有弱点吧。”
叶碎金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没人能像她一样,重活一世,把所有弱点都攻克了。
她的心思也不能总被这些事纠缠。
实际上,从过完年,三司彻底独立后,叶碎金就一直在调动军队。
所有人都知道,她又要动兵了。
这一次,是哪里呢?
南线的常规军报,十日一次。
但四月里叶碎金就给南线下了命令,要职方司密切关注,军报改为五日一次。
五月上旬,她又收到了军报,这份军报的时间,乃是端午节的两日后。
但为了确认,她决定再等五日。
五日后,又一份军报发来。
皇帝拆开军报反复看了数遍,突然站起来,走出殿门,一直走到外面的的白玉石栏处,望着阔大的庭院,仰天大笑:“好!好!好!”
惊了许多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有些有资格的人看了军报,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为何大笑。
那军报的内容十分平常。记录了楚国皇帝一如往常,坐镇军中,指挥着楚魏战争。
他还活着,健健康康的。
但叶碎金记得很清楚,前世这个时候,他死了。
之所以能记得一个人的死期,是因为这个人在当时可以说是最大的大人物了。而且他死在端午这个特殊的日子——
端午素来有骑射的习俗,楚帝那一年一时兴起下了场。
那匹马崴了脚将他摔了下来,很不巧,头磕到了石头上,他死了。
但这个死法其实是一个极其小概率的事件。
和晋帝的老病而死,无法抗拒完全不一样。这种极其小概率的事件,稍稍有一点细微改变就可能不再发生了。
叶碎金很早之前就有过这种猜想。
果然成真了。
天下大势,再不与前世相同了。
捡漏是不可能了。如今,北边的穆,南边的楚,还有东边夹在中间的魏。
只能硬碰硬。
再无弊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