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她呼吸急促,两手用力去摸自己的脸。手掌顺着骨头,能感觉出脸的形状。
骨头还在。
是梦啊。
满嘴是血,动弹不得,疼得昏厥,都是梦。
赵景文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那个女人杀了?
那太好了。
里间亮起了光,槅扇门打开,段锦披衣执着蜡烛:“怎了?”
小梅擡眼看去。
男人已经二十七,差不多是前世的模样了。
小梅捏住襟口:“奴、奴做噩梦了……”
眸子如水,在昏暗里幽幽地。
尤其捏襟口的动作,有种欲拒还迎。
吵醒了主人不知道先告罪,却摆出一副娇弱样子。
明明小时候很老实。所以长大了就是很烦。
段锦冷漠地道:“回去睡。”
转身进去,砰地带上了槅扇门。
小梅冷汗出来。
头昏了,在干什么呢。妄想勾引他。
下地穿了衣裳,套了鞋,把自己的铺盖卷了,抱着出去。
把别的丫头叫起来:“我肚子疼,你去上夜。”
丫头抱了自己的铺盖过去主人次间的榻上睡。
小梅回去了后罩房里。
刚才想什么呢。
做个噩梦,一时头昏了。
切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
前世都没成功过。
大将军扼着她的喉咙,把她按在了那里。
【我说过,不许顶着这张脸做下贱的事。】
差点死了。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那张脸,没杀她。
过了几日,景王又晃晃悠悠地来卫国公府逛了。
卫国公勒住景王的脖子给他拖到练功房里爆锤了一顿。
“要是太闲就回家生孩子去。”卫国公说,“嘴碎巴拉地跑到陛下面前说我的婢女。”
“不生了。”景王道,“孩子太多了,吵死了。”
他说着,缠住段锦的腰,猛地发力一个鹞子翻身把段锦翻在地上压住:“倒是你,快三十了,赶紧娶个媳妇,快点!”
段锦说:“别烦我。”
一膝盖给十郎顶开。
十郎盘膝坐在地上:“认真的。阿锦,年纪不小了,怎么也得生个孩子,要不然以后香火怎么办?”
段锦道:“我是开国国公,足够配享太庙了,有用不完的香火。”
十郎道:“不是这么算的。”
十郎道:“陛下什么样,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还在发梦。”
段锦道:“凭什么不许我发梦。”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就是要待在陛下身边。让我待在她身边,就够了。”
十郎嘴唇动了动。
段锦道:“怎么?”
十郎道:“没事。”
他站起来:“走,喝酒去。”
但段锦和他是一起长大的,太熟悉了。十郎那模样一看就是有屁憋不住的德行。
段锦薅住了他:“不说,就没酒喝。”
十郎叹气。
段锦道:“快说。”
十郎道:“你想守在她身边,你又怎知她是怎样想。”
段锦道:“什么意思?”
十郎道:“她都把你安排好了。未来你要去的,可是好地方,不知道多少人会嫉妒。她还是偏心你的。”
安排,什么安排?
段锦想的是未来跟着叶碎金打燕云十六州,打蜀国,打西疆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他想一直跟在叶碎金身边。
她却怎地安排了他?
段锦问:“她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
十郎道:“你知道的,陛下未来是要筹建海军的。给她两三年时间吧,到时候,重建市舶司,掌住海上贸易。她想让你去镇东海,掌泉州港。”
“那可是泉州,海上丝路!”十郎道,“你知道海贸的利润有多高?陛下收服了南方,现在大家都在找路子走海贸。我都出钱入个股。你以后在东海,不知道要过手多少金山银山,嚯,这是把你放在宝山里了。陛下还是疼你。”
段锦感到,血管里汩汩、突突。
可他甚至没法说这个安排有什么不好。
因为正如十郎所说,这得为多少人所嫉妒。叶碎金对他,实在是够偏爱的了。
她留给他的去处甚至不是中央武学的博士教授,而是去出镇收敛巨额财富的泉州市舶司。
可泉州在福建,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重臣出镇,无诏不得回京。只要不犯大错,一般十年、二十年不会挪窝。可能十年会有一次回京述职。
他快三十岁了,按她的安排,余生,不知道见她的面还能不能超过三次。
血管里突突,有种沸腾的感觉。
她必定是爱他的,这所有人都知道,段锦也知道。
可她对他的爱,从始至终都不是男女之爱。
一切都是他的妄想。
那一夜纯是偷来的,并不是两厢情愿。
“阿锦。”十郎唤他,“阿锦?”
段锦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十郎担忧起来。
世间女子千万,美人无数。段锦若是愿意,他可以送给段锦十个美人。
可段锦不愿。
这个傻家伙,从少年时,身体开始有反应时,就一直只梦一个女人。
可那个女人在帝座之上。
立皇夫要先诛其父,灭其族。
不是说无父无族的人就可以为皇夫。若这样,那段锦就是最合适的。
而是,她用这杀戮告诉了世人,任何人别想给她立皇夫,染指她的皇权。
任何人。
段锦这般功勋在身的开国国公,在军中威望甚重,根本没可能。
段锦擡起眼,看到十郎担忧的神色。
他忽地轻笑:“你是不是嫉妒我?”
十郎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当然啦,又能领兵又能收钱,谁看了不眼红啊。”
段锦语气轻松地笑道:“眼红也没用。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功夫兵事都是陛下亲自教的,陛下就是疼我。”
十郎:“啧。”
他勾住段锦的脖子:“我告诉你啊,以后你去了那边,可得想着我。咱俩什么交情,有赚钱的路子你不能把我甩了。”
段锦:“行。”
“走走走。”十郎很高兴,拖着他的袖子,“喝酒去。”
只他没看到,身后,段锦的眼睛隐隐发红。
随着朝廷修路通渠,江南江北眼见着开始恢复繁华。
皇帝勤政爱民,大穆蒸蒸日上的时候,四皇叔却病倒了。
他天运四年底便病过一回了,身子大不如前。天运五年开春换季,又病了。
其实能强烈地感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身体是走下坡路的。
这一晚叶碎金被叫醒,却是四叔要不行了。
宫城开了门,皇帝不顾阻拦,一骑快马飞奔了四王府。
四王府里灯火通过明。三郎、五郎,桐娘、兰娘,并十二娘、唐明杰都来了。
五叔、七叔、八叔,和他们的儿子们。亲王们全都来了。
大大小小的孩子来了一大堆。
叶碎金跳下马往里走,所有人都躬身给她让路。
“陛下。”
“陛下来了。”
待到了正房,便看到三郎五郎眼睛都红红的。
众人见到她,欲要起身行礼说话,叶碎金一擡手压住。
三郎引他进去,四夫人坐在四叔的床边,正擦泪。
见到叶碎金,四夫人眼泪又掉下来,趴在四叔耳边道:“老头子,老头子,陛下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叶碎金走过去。
四叔果然努力地睁开了眼。
叶碎金俯身:“叔。”
四叔看见她,似乎高兴。他想说话,但十分费力。
叶碎金把耳朵贴过去。
叶四叔的声音微弱,且断断续续。
“让,大家……伙都,好好……的。”
叶碎金看了四叔一眼。
四叔强撑着,已病入膏肓,可还对她有期望。
叶碎金道:“好。”
四叔道:“六……娘……”
四夫人擦着泪,忽然道:“看。”
叶碎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四叔说话不畅,所以他努力地……竖起了大拇指。
叶碎金忽然泪流满面。
天亮的时候,四皇叔过身。
今生,叶四叔身前享亲王尊荣,去时儿女子孙环绕,满满一屋子的人,无处落脚。
他看着家族兴盛,安心地离去。
忙了一早晨,上午的时候,许多人才散。
四郎跟着五叔去了他的王府,父子俩对坐叹息。
五叔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我那口楠木板材,再好好打磨打磨,重新刷个漆。”
大户人家里常见老人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安排好身后事。
四叔的棺材就是从当上亲王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五叔也有。隔几年,就重新油一遍。
四郎道:“你长命百岁。”
五叔道:“谁能真的百岁去啊。能活到七十就是古来稀了。没那白日梦的想法。”
他停了一会儿,道:“只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看到我家儿孙……”
五叔没有说出来,太忌讳了。
但四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离那个位子那么近,人怎么会不想一想呢。
那个位子对男人的诱惑力有多大。如楚国崔涪,当了那么多年的大魏遗臣,临死前还是忍不住要穿上龙袍,过一把皇帝的瘾再死,才心满意足。
四郎目光幽幽。
叶碎金登基后,追封了自己的父亲为穆世祖。
四皇叔则是大穆朝第一位薨逝的亲王,以亲王礼下葬。
谥号最终定了安。
好和不争曰安;所保惟贤曰安。
叶家堡的叶丰堂,《穆史·列王传》载为穆安王。
安王下葬后,次相袁荀上书请立储。
一时,请立储的奏表雪片一样,堆满了叶碎金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