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风隔几日又来了。他先偷看了一眼,从门缝里看见二丫在前院抡着个竹枝大扫帚扫院子呢,犹豫了一下,绕到了后院。
村里的小门小户,虽然当初这些破房子都统一修缮过,也没加高过院墙。
李卫风跟亲兵叠个罗汉,轻轻松松就上墙头了,一看乐了,谢宝珠正在院子里看书呢。
“嘿!嘿!”李卫风喊她。
谢宝珠擡头,颇无语。
“侯爷这等行径,不甚君子呢。”
李卫风清清嗓子,说:“你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厉害的。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把话说明白。”
谢宝珠放下书,再擡眸,已经没了那客气恭谨的神情。
她道:“洗耳恭听。”
李卫风来之前就已经整理好语言了,他道:“我是有新妇,不大中意。我也知道你不想做妾,所以我想过了,可以做平妻。你看陛下,陛下就娶过平妻,一下娶了三个呢。你说好不好?”
谢宝珠好脾气地笑笑,问:“大穆律例承自前赵,尚一条未修过。我全都读过,不知道哪一条里面承认过平妻?”
李卫风:“哎?”
谢宝珠道:“唯一承认的是一肩挑两房,一个人可以同时有两个妻子。但这两个妻子并非平妻,她们之间的关系,是两房妯娌。”
谢宝珠冷笑:“平妻,不过你们一群男人搞出来遮丑的把戏,世间礼法,从未承认过。陛下有三个平妻没错,她们现在如何了?大穆朝有三个皇后吗?都是女人,为何分妻妾,分的便是嫡庶,继承权的正统性。妻若平,生出的孩子谁才是合礼法的继承人?于一家,是家乱。于一国,便是国祸。”
李卫风哑口无言。
河西当时是怎么回事,他作为亲历者,比别人更清楚。
谢宝珠站起来,道:“你有新妇,我不为妾。你有本事,便以势压人,强抢民女来试试看,我一头撞死在门墙上。听说皇帝是你的义弟,他费尽心思想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由你这义兄来亲手破坏,也很有趣。”
谢宝珠说完,扔下书,回了房里。
李卫风扒在墙头发愣。
隔日,李固把李卫风单独留下。
他问:“今天怎么回事?”
李卫风:“咋?”
李固道:“你一直魂不守舍。”
李卫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古古怪怪。
李固道:“有话说。”
李卫风道:“上次带来的那个谢大娘,真挺不错的,你真不收了她?”
李固道:“不收。”
李卫风道:“真不收啊?”
李固不耐烦这个事:“不收!”
他伸手去拿茶盅,手刚碰到碟子,忽然转过来味来了。一擡眼,他七哥果然两眼放光。
李固颇无语,问:“你看上她了?”
李卫风道:“你都说了不收的。”可不许食言。
李卫风道:“十一,你下个旨,把她赐给我吧。”
李卫风好好地想过了,谢宝珠这个人,强抢是不可能强抢的了,但这个女郎也有她的弱点。
她遵礼法,守律例,循大义。
谢宝珠是前朝郡主,作为亡国女,她实际上处于一个极弱势的地位。于是她用礼法、律例和大义来保护自己,因此,她自己做事,也遵从这些原则。
换言之,你用她遵守的逻辑做事,她便无法违抗。
这世间,高于礼法的,便只有皇帝。
李卫风相信,他若去强抢,谢宝珠可能真的会撞死在门墙上。但若是皇帝的旨意,谢宝珠大概率会“谢主隆恩”。
以李卫风的脑袋,他是无法系统地总结出这些来的,但他凭着动物般的直觉,感受到了这一点。
不得不说,李卫风的直觉,真的是极敏锐的。
李固却说:“下旨可以,但须得她自己愿意。”
李卫风一叉腰:“她愿意了!”
李固盯着他的脸。
李卫风腆起肚子以壮声势。
李固无语半晌,喊了福春进来,吩咐他:“去谢家村,把前赵的康乐郡主带来。”
李卫风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入宫你给她备个肩舆啊,她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谢宝珠没想到自己还会二进宫,再见到皇帝。
皇帝问她:“我七哥有意于你,想让我下旨赐婚,你可愿意?”
皇帝若真想下旨,直接下便是了。皇帝若下了旨她不遵,便是抗旨,自己完蛋,还要拖累家人。一如李卫风所料,那样的话,她也只能遵旨了。
但皇帝把她叫来问,便是给了她拒绝的机会。
谢宝珠道:“我不愿。”
李卫风忙道:“我给你另置个宅子,不跟张氏一起,两头大。”
李固告诉谢宝珠:“虽不是正妻,我也可以给你诰命,不让你被人折辱。”
谢宝珠道:“我不愿。”
李卫风着急想说话,李固擡手让他别插嘴,问:“为什么?”
反正被李卫风看穿了真面目,谢宝珠也不做那温良恭顺的伪装了。
她直言道:“谢氏太宗杀兄弟而登大位,自此,有赵一朝,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数百年屡见不鲜。大穆初立,陛下便以诰命赐妾室,有穆一朝,必嫡庶混,纲常乱。此是恶例,决不可开。开国之帝尤其不可。”
李固和李卫风都没能说出话来。
谢宝珠道:“第二,我若跟了邶荣侯,必死于张氏之手,这是催我的命。”
李卫风忙大声道:“绝不会,我会护着你!”
谢宝珠问:“若我死了,你可会杀死张氏为我偿命?”
李卫风一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会。”谢宝珠说,“你只要不会杀她,她便会杀我。为什么?因为弄死我又如何?反正无须偿命。”
“曾有一年春日里赏花会,张氏穿了一条双丝绫的裙子。那时候双丝绫刚在南方流行开,还没传到云京来。张氏新得了,满以为是云京第一人。不想一个刚从南方过来的官员之女也穿了一条,还比她的裁得好看。”
“那个女郎后来掉进池塘里了,春日水寒,她感了风寒,几个月后便死了。”
“她并非世家女,她的父亲以征辟为官。而张家势大,最后,不过赔了些钱私了了。”
“于外人来说,张氏做了什么?不过小女郎间妒忌,失手错推了另一个掉入池塘而已。那女郎死于风寒,非死于张氏之手。但,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敢问张氏为什么敢这么做?不过四个字:无所顾忌。”
“我不过一亡国女。邶荣侯今日喜欢我,明日也许就厌了我。哪怕一直喜欢,又可能在我身边十二时辰不离?”
“我这样的身子,落水也好,吃错了吃食也好,只一次,怕就要一命呜呼。”
“张氏只要知道邶荣侯不会为我杀她偿命,便无所顾忌。”
“陛下与侯爷都非大族出身,不知高门内宅的龌龊。但我命只有一条,邶荣侯若是不怜惜,也不必陛下下什么旨意,现在带了我走便是。反正不过一亡国女,死有何惜?”
殿中的两个男人沉默了很久。
李固道:“没人会强迫你。我曾答应别人,会让你过得好。所以今日才把你唤来,亲口问你的意思。你既不愿,便算了。回谢家村去吧。”
谢宝珠看着李固,若有所悟,道:“那我,便承这个人的情了。”
福春带谢宝珠离开。
“七哥。”李固宽慰道,“她这样厉害,不是你喜欢的那一种。”
李卫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李固张了张嘴,想喊他,却没发出声音。
李卫风连着两天没上朝,李固到底不放心,派了胡进去看他。
胡进去了李卫风的外宅,和他喝了一顿酒,回来复命。
李固问:“他怎么说?”
胡进砸吧了砸吧嘴。
【她长得特别好看,声音特别好听,人特别斯文。我知道她其实是个厉害的,但就看着特别顺眼。】
【我见到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新妇。】
【可我已经娶了新妇。】
李固听了,沉默半晌,道:“我拖累了七哥。
“没事没事,”胡进说,“七郎自己想开了。”
【算啦,你告诉十一,别管我的事了。她那身子,若气不顺,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算啦算啦,就当梦一场吧。我反正有十个美人,我快活着呢。】
胡进笑道:“当初你那时候,老陈和七郎就说,娶个新妇,什么都过去了。可不都过去了?大皇子都这么大了。七郎也就一阵,肯定也能过去的。”
皇帝睫毛微颤,擡起眼眸,烛火的光在那瞳眸中跳跃,仿佛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北线的战报,每十日传来一封。
起初看着还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李固的眉头越蹙越深。
蒋敬业在给他的私信里说得很清楚,前赵宝华公主不肯接受由蒋敬业向王帐开口索要赵公主的提议,她有她想做的事。
可,他并不需要她做这些。他需要她平平安安地归来。
但李固的目光透过纸背,想起了当年离别之事。
他想去为她杀人,为她清除麻烦。她是怎么说的?
【这是我的人,我的事。我自己来。】
当年她不过待笄之年,如今一去经年,岁月荏苒,那个少女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和他的记忆中,还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