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惊讶反问:“怎么会是我?”
咥力特勒凝视着她。
“前几日我找机会问了烈阳王,他起誓说那件事绝不是他自己故布迷阵诬赖父汗,好有借口脱离王帐。”青年平静地陈述,“但很久之前,父汗也曾起誓说,那件事决不是他做的。”
“父汗、母亲和我,我们猜测过很多次到底谁才是在幕后推动的那个人,一直想不出来。我们也根本不曾考虑过你。”
“赵公主,是我父汗最宠爱的女人。她的母国已经灭亡了,大穆是她的仇人,她要永远留在草原。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这样做。”
“但是,如果把这些认定都推翻,如果把前提置换为‘赵公主想回中原’和‘赵公主能回中原’,想想百年前,有为了回中原宁愿自毁容貌的公主,再来看这个事,谁是最终受益的那个人呢?”
“这么一想就发现,虽然过程曲折、隐晦,但你,终于实现了‘回中原’这个目标。”
帐子里的气氛忽然变了。
谢玉璋笑容淡去。
她凝视着这健硕魁梧的青年,真实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咥力特勒只比她大一岁,她初到草原时他还是个眉眼青涩天真稚嫩的少年。如今,他成熟得多么快啊。
果然磨难与挫折,是淬炼人的真火。
“是。”谢玉璋承认,“那件事是我安排的。”
咥力特勒问:“那些流言也一定是你放出来的了。”
“是我。”谢玉璋说,“然而你父亲叔伯之所以决裂,是因为他们都想成为可汗。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咥力特勒也承认:“是。”
谢玉璋所为,不过是推动这些事加速而已。
“那么,”咥力特勒问,“我的祖父,是你派人杀死的吗?”
“你是太高看我?还是看不起俟利弗?你的祖父,草原的英雄?”谢玉璋道,“竟问出这般可笑的话。”
咥力特勒道:“野利刺邪直到死之前都坚信,一定是中原人干的。”
谢玉璋道:“这不可能。”
咥力特勒说:“但得利的是中原人。”
谢玉璋说:“算起时间,那个时候消息虽然还没传过来,但云京已经沦于兵祸,我的父亲成为了别人的傀儡。河西正开始内乱。你们非说是中原人干的,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中原的哪一方势力能预知要发生的这些事,掐着时间跑到王帐那么近的地方狙杀俟利弗。除非他是神仙。”
这件事本就存疑,咥力特勒便不再纠缠。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的父汗,是怎么死的?”
青年的眼眸中像蕴了冰霜,他的手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帐子里的温度忽然冻住,谢玉璋觉得很冷。
侍女呢?侍女们在哪?
她想起来,她们刚刚退下了。
大帐门外左右各有一个小帐,左边的是茶房,兼给侍女们休息和听唤用。右边的,是值岗的卫士休憩用。
卫士呢?卫士又在哪里?他们是该保护她的。
谢玉璋知道,卫士们就在帐子外面,其实离得不远。若喊叫的话,他们应该会听见。
但他们冲进来的速度一定比不上咥力特勒拔刀的速度快。
谢玉璋见过这勇武健壮的青年杀人,刀锋划出一道光,头颅便飞起来,红红的血向天上喷射。
此时此刻她若死了,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不会发生。大穆和漠北的大事已定,不会因为她的死发生任何改变。她的名字或许因这次的归附在史书里被提上一笔,但她这个人只会化作一抔黄土,永远留在草原。
美貌在此时也毫无用处,这种东西,只在男人愿意哄你宠你的时候才有用。
……
……
不,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明天,她就要回中原了。
决不能死在这里!
谢玉璋擡起眼,上前一步。
“他喝醉了,被呕吐物噎死了。这个死法可以接受。”她残忍地揭开咥力特勒并不想听到的现实,“胜于将来……你的母亲再也忍无可忍,亲手为你除去障碍。”
咥力特勒脸上肌肉抽动。
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这蛇蝎一样的女人!”
她在他的祖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是这样的无害,让他们迷恋她。却深深明白如何往人心里最弱的地方扎刀。
谢玉璋道:“我要是像你一样,有那样大的力气,能一刀斩飞敌人的头颅,便也无须做这些卑鄙之事。”
她又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是十四岁嫁过来,嫁的是和我年龄般配的你,或许就心甘情愿留在草原了。”
“这都是你的谎言。”咥力特勒转头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会被你蛊惑。”
“果然呢。你实在太像俟利弗了。”谢玉璋低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擡头道,“俟利弗也从来未曾被我蛊惑过,他只是乐意宠着我而已。”
咥力特勒眼睛泛红,咬牙:“父汗对你那么好!”
谢玉璋看着他,明白了。
“你的母亲一定没告诉你,”她冷冷地说,“你了不起的父汗要把我送给蒋敬业。”
咥力特勒怔住。
“便是我的一个侍女,你都坚持不肯还给我,不肯让她随我回中原。可你的父亲,一个姓阿史那的男人,要把自己最宠爱的妻子,中原的正统公主,送给自己的敌人。”赵公主说,“我杀了他没错,便是俟利弗在天上知道了,也只会说我杀得好。他如果活着,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个辱没英雄血统的儿子。”
咥力特勒想说“你胡说”,可他直觉地知道,这一次谢玉璋说的是实话。
他想起了母亲提起父汗时淡漠的目光,必须得承认,谢玉璋杀死了乌维,使他得以回避了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更令人痛苦的事。
他们父子只相差十四岁,他们的青壮年期重叠时间太久,他的母亲必然有忍不住要动手的那一天的。
但他此时依然痛苦。因为乌维或许不是一个英雄的父亲,但他着实是一个温柔的父亲。
谢玉璋看着他,轻轻地说:“咥力特勒,振作起来,你已经是可汗了。”
青年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他问:“那么告诉我,至少在这件事之前,你爱过我的父汗吗?或者我的祖父,你又爱过他吗?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谢玉璋的脸上出现了难以描述的奇怪的神情。
“在问我这样的问题之前,得先定义什么是爱吧?”
“一个女人身如飘萍,只能全心全意托付于一个男人而活,算不算爱?一个男人把女人视作漂亮衣服上的美丽宝石,他还想在衣服上缀上更多的宝石,算不算爱?”
“甚至在你问我爱不爱的时候,你的手都还握着刀。我生活的每一天,都陪伴着手里握刀的男人。你却并不想从我这里听到‘不爱’的答案。”
“咥力特勒,你对我太不公平了。”
咥力特勒闭上眼,终于放开了刀。
“回去,还会嫁人吗?”他问。
谢玉璋说:“若无不可抗之力,能不嫁,便不嫁。”
咥力特勒说:“骗人。”
谢玉璋叹气:“中原是和草原完全不同的地方,绝不会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我和俟利弗虽然没有合账,但我二嫁父子,已经可以想象回去之后要面对的嘲笑了。”
咥力特勒说:“你却依然不愿意留下嫁给我。中原那么好吗?”
谢玉璋微笑,眼眸中流露出梦幻般的光彩:“你得见过,才会明白。”
咥力特勒说:“终有一日我会打到云京去,到那时,要你为我一个人跳舞。”
“好呀。”谢玉璋踮起脚,在青年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温柔地提醒,“但首先,先打败天山的处罗,还要小心你的叔叔伯伯。”
她解下了腰间的金刀,放到了咥力特勒的手里:“这是俟利弗的,以后,是你的。”
咥力特勒盯着她看了片刻,霍然转身,大步离去。
到了扎达雅丽的大帐,他见到自己的母亲。从父亲死去,他未曾在她脸上见过一丝一毫的悲伤。
“咥力特勒,去哪了?”她见到他,眼中便绽开了笑意。
“去跟赵公主道别了。”他说。
“哦。”扎达雅丽说,“她可以回家了,一定很开心。”
咥力特勒沉默了许久,说:“母亲,我们阿史那氏要立一个规矩。”
扎达雅丽眨眨眼。
咥力特勒说:“从今以后,阿史那氏的子孙,再不许娶中原女人。”
扎达雅丽欣慰地笑了。
咥力特勒说:“现在,先跟蒋敬业一起去打处罗。等以后……迟早有一天,我要打到云京去。”
扎达雅丽说:“到时候,把那些中原的公主都抓来给我们做奴隶。”
咥力特勒咬牙说:“合该这样。”
谢玉璋微笑目送咥力特勒离开,但当那高大青年的背影一消失,她立即迈开步子,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帐子!
外面虽然寒冷,但阳光绚烂刺眼。
执戟的卫士们就挺拔地站在帐前。不远处,林斐和杨怀深正站在那里说话。
赵人们都在收拾东西,人们脸上带着笑容,脚步匆匆,干得热火朝天。
没人知道谢玉璋在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人包围之中,刚刚与扼住她喉咙的死神之手搏斗了一场。
谢玉璋大口地喘气!心脏跳得难受!
林斐向大帐瞥了一眼,眉头蹙起,丢下杨怀深,径直走了过去。
“珠珠?”她问,“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她伸出手牵住谢玉璋的手,惊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寒风吹过,谢玉璋打了个寒颤。
小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