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这厢却与皇帝谈笑风生。
“天气眼看着就转暖了。”她道,“我想送些衣料食货去谢家村去。大家现在都过得很踏实,个个感念君恩。只我过得比他们好太多,须得多照拂一些。”
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要持续地维护才行。从前她五哥是她父皇的亲儿子,都还要通过讨好她这个受宠的妹妹,让她时不时地在父亲面前提到这位哥哥,来巩固帝宠呢。
在权力的中心地带,边缘化就意味着弱势。她也得在帝王面前有存在感才行。
当她还是宝华公主的时候,根本不用去在乎这些。但现在她是永宁公主了,虽都是公主,本质上却根本不一样了。她得拿自己当个臣子,一如其他臣子那样得想办法定期在皇帝跟前露个脸,或者最好为皇帝做些什么。
若说起这个,新朝里谢玉璋最佩服的便是邶荣侯李卫风——他替天子娶了张芬,以身饲虎。此等忠诚,感天动地。也难怪他身上帝宠无人能比。
跟李卫风比,谢玉璋自愧不如。只恨她是个女子,能为天子做的事实在太少。
李卫风立刻眼前一亮,开口道:“你要去谢家村啊,那我……”
谢玉璋笑眯眯打断他:“七哥不用担心,我的人已经把路记下来了。不劳七哥费心了,我自己去便是了。”
什么时候就叫上“七哥”了?皇帝纳闷地瞥了邶荣侯一眼。
李卫风还想说话,谢玉璋又道:“再半个月就上巳了呢,七哥家里的嫂夫人和十个美人,有没有裁新衣啊。我给我姐姐裁了几身,这次给她一起送过去。”
提起邶荣侯府的家事,李卫风就蔫了。连皇帝也郁闷起来。
唯有谢玉璋笑吟吟地。
两人皆知她可恨,偏这可恨之人眉目妍丽,笑起来美目盼兮,转眄流精,比春光还动人,谁跟她生得起气来。
待谢玉璋告退,李固留了李卫风,二人往紫宸殿去。
走了几步,李卫风回头,“噫”了一声:“蛮头跟永宁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李固回头望去,远处廊下,告退了的谢玉璋正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但面对着他们的内卫统领胡进正扶着后脑勺笑得像朵花。
那副样子,想到谢玉璋张嘴就来的漂亮话,李固和李卫风都能想得到,肯定是被谢玉璋夸得找不着北了。
回到紫宸殿不用李固开口,李卫风就把胡进搡进来了,质问:“你跟永宁聊什么呢?”
皇帝也凝目看着,胡进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忙道:“永宁殿下之前托我办的事给她办好了,她刚才与我道谢。”
李卫风问:“啥事啊还托你?”
胡进对皇帝道:“陛下还记不记得殿下身边的王石头?还有之前来京城送信的李阿大。公主想帮他们两个谋个前程,托我与他们安排个好位置。”
“啧,她怎么不找我?我就在兵部啊。”李卫风不满。
才抱怨完,已经想明白了——谢玉璋若来求他办事,保不齐他便会趁机提些跟谢家村那人有关的条件。他其实也不会想要怎样怎样,顶破天不过跟着谢玉璋蹭着去看看那人罢了。
谢玉璋却防他至此,宁可费力去找胡进——昔日将军身边跟着跑前跑后的贴身亲兵蛮头求人情,也不求他。
李固问:“他两个都不留在卫队?”
王忠李勇昔日里他都亲自带过,他们两个跟蛮头几个人一起混了一路,也是故人了。
胡进点头:“他两个比当年强多了,也算真的磨炼出来了,也是想挣个前程的。”说完,又补充道:“公主也是乐见的,还亲自替他们跑这个事。看来这些年也共患过难,真个有情分的。”
胡进从前不过一亲兵,起点其实比王忠李勇还低。他这出身,见谢玉璋竟亲自为底下人奔走,自然是欣赏赞叹的。
李固问:“谁提上来做卫队统领?”
答案却颇意外,胡进道:“是个胡人。”
“也归化了的,也会说中原话。头发有点卷,但眼睛也是黑色的。”他说,“是公主府家令的女婿,以前是个奴隶,凭军功晋身。”
李固皱眉。
李卫风道:“她手里没人了啊?”
胡进道:“也不是,我跟永宁殿下聊来着。殿下说,当初跟过去的人出身都低,虽在草原上历练过一回,但回到云京里来,对京城权贵打心眼里是有畏惧之心的。这领头的人心里畏惧,底下人就更提不起气来了。殿下说,这胡人不大懂咱们中原的人情世故、官场规矩,但很听她的话,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她就需要这样的人。”
殿中安静了一下。
李卫风抱着手臂:“啧。咱们永宁心里挺有计较啊。”
胡进心想,敢叫“咱们永宁”的,也就您老人家了。
李固问:“那两个安排好了吗?”
胡进道:“安排好了。昨日里永宁殿下还叫人送了个金马鞭给我做谢礼。”说着偷眼看李固。
李固只“嗯”了一声。
待李卫风和胡进都离开,李固唤来福春;“库里有个金马鞍,与我取出来,以后拿出来用。”
但他现在库里东西多如牛毛,金马鞍也不止一个,福春实不知道皇帝说的是哪一个,偏听那口气,明明是有特指的,便问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道:“去问胡进,他知道。”
福春自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回来复命:“胡统领找出来了,只时间久了,鎏金的颜色不新鲜了。已拿去叫人重新弄了。”
许久,皇帝只“嗯”了一声。
不过小事,福春也没在意。
永宁公主府寻了匠人,将西北角一进院落对公主府内的门拆了砌墙,又对外开了一道门,出门右转一段路,便是公主府的后门。
不过小工程,三月之前便完成了,王忠一家四口带着几个奴隶改作的仆人便搬进去了。
月香和李勇回来后羡慕不已。李勇叹道:“咱晚了一步。”
月香白他:“别贪心,晚秀姐比我沉稳,要照顾十九娘,公主定然是选她的。”
李勇道:“不贪,不贪。我可比石头傻子醒事呢。”
提起王忠,月香想到他家里那堆狗屁倒灶的破事就怒从心起:“咱们跟着公主,不管是当年朝霞宫里还是后来漠北塞外,从来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嫁给你们几个糙汉,咱们从来都没嫌弃过,你们倒好,当我们姐妹是面人捏的?可着让家里人欺负?”
越想越气,叮咣五四揍了李勇一顿。
李勇冤死了,找个晚秀不在时候窜门子过去,叉着腰堵着门把王忠骂了一顿:“咱这辈子想没想过能娶到这么漂亮还读过书认识字的新妇?你个憨货,身在福中不知福!连累我挨揍!”
把王忠揍了一顿。
王忠没还手。
晚秀做事细致沉稳,颇有林斐之风。她做了嘉佑的教养姑姑一段时间,便发现一个事。
“殿下可知,”晚秀说起来还在难过,道,“嘉……十九娘她,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上过街。”
谢玉璋便愣住了。
谢玉璋乃是倍受宠爱的嫡公主,外家是开国八公的勋国公府。
她很小的时候,便能坐着富丽的马车自由出入宫廷了。等到会骑马,由亲哥、表哥带着去玩,游猎、马球、蹴鞠。再长大些,都不用哥哥带了,自有一群年龄相仿的伙伴,结伴冶游。
甚至以舞艺名震江南的蝴蝶夫人来到京城的明月楼登台,这是京城有名的青楼,五皇子都敢带着她去观看。
整个云京,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上街”这种如呼吸般自然而然的小事,她从没想过,竟有人从未体验过。
嘉佑的生母不过是选秀进宫的宫娥,外家只是平民,还在千里之外。前赵后宫美人如云,皇帝不过一时兴起随意幸了那宫娥一回。宫娥有孕,诞下公主,淑妃才给了个低微的位份。
在宫里默默无闻,低调做人。
这样的低阶妃嫔的公主,自然也没有机会像外家显赫的嫡公主那样随意出入宫廷,当然也是因为嘉佑年纪还小,黄允恭兵乱宫闱之时,她也才不过九岁,长这么大从来一步还没出过宫城。
兵乱之后,不要说她,便是皇帝都活得战战兢兢。末帝虽那时还顶着“皇帝”的身份,却只是个傀儡。虽还住在紫宸殿里,却发生过内侍们都去伺候黄允恭宴乐,竟使他饿肚子的事发生。
再后来,皇室沦落到了逍遥侯府。大人们尚且没一个人敢随意踏出府邸,嘉佑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傻子”,更没有机会走出府门。
大赵风气靡丽开放,贵女们冶游成风。她这妹妹现在十四岁了,从出生到现在,竟还从不知道“逛街”是什么。
谢玉璋愣了许久,眼泪流了下来。
侧头拭去了泪,便起身去了嘉佑房中。
因为嘉佑情形特殊,谢玉璋唯恐她有闪失,拨了许多人给她。此时房中的大侍女、门外的小婢女加起来,能看得见的竟有七八个之多。
牛牛在地上滚着玩,丫丫在榻上,坐在嘉佑怀中,嘉佑正安静地在喂她吃点心。
谢玉璋当初便是觉得嘉佑明明一个少女,却暮气沉沉,所以叫晚秀将牛牛丫丫都带到嘉佑房中。这一步当真是做得很对。
牛牛才刚刚六岁,丫丫尚不到四岁。孩子天性便是吵闹。
他们两个又生得随了晚秀,眉目十分好看,在侍女堆里极被稀罕,谁见了都哄,都抱。
在这种宠爱下,两个小的便随心所欲,毫不拘束,在嘉佑跟前尽情打滚。
晚秀原还和谢玉璋说:“若吵着十九娘了,便让他们家去。”
不想嘉佑只是看着他们,脸上并没有露出厌烦神色。两个小家伙便留下了,日日跟着娘亲一起过来,晚上再一起回去。这里有各种好吃的点心,中午在厢房里歇个午觉,床铺都是香香的。两个孩子乐不思蜀。
有一日谢玉璋过来,正与晚秀说话。丫丫抱着个纸糖盒子摇摇晃晃想过来,不想自己绊了自己,圆滚滚拍在了地上,糖洒了一地。
丫丫当时便放声大哭。
大家都站起来身来。可负责带丫丫的小婢还没动,嘉佑先疾步过去,将丫丫搂在怀里。
谢玉璋当时便伸手拦住了晚秀和众人上前,只默默看着。
丫丫洒了糖,只哭。偏大家都不来哄她,来哄她的是这个从来都不笑的。丫丫哭得就更伤心了。
谢玉璋便看到嘉佑也不说话,只笨拙地抱着丫丫,不停地轻轻拍她背心。她极有耐心,即便被丫丫推了几下,亦不放手,一直这样轻轻拍着。
直到丫丫的哭声渐渐转小,变成啜泣,嘉佑吃力地将她抱起来,摇摇晃晃地抱到榻上,掀开榻几上八宝攒盒的盖子,抓了一把糖放在丫丫的小手里,丫丫便破涕为笑,靠在嘉佑怀中开心吃糖了。
自那之后,丫丫便与嘉佑十分亲近,再也不怕她了。
谢玉璋过来,便坐到榻上,问:“在吃什么?”
“蝴蝶酥。”丫丫说着,便挣开嘉佑,翻过榻几,爬到了谢玉璋这边来,“殿下吃。”
虽和嘉佑熟了,却到底是在谢玉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跟谢玉璋更亲近。
谢玉璋便看到嘉佑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谢玉璋顿了顿,温声说:“嘉佑,今天天气特别好,左右无事,咱们上街去玩。”
嘉佑不说话。
丫丫奶声奶气道:“丫丫也要上街去。”
嘉佑擡起眼来。
谢玉璋揉着丫丫的头说:“丫丫太小了,不能去。先带十九娘去,等丫丫长大了,让十九娘带丫丫去。好不好?”
“好呀。”丫丫是个乖宝宝,当下便说,“十九娘,上街去。”
嘉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