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这是谢玉璋和李固约定好进宫给李珍珍请安的日子。谢玉璋早上醒来盯着帐子顶盯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命地起来了。
洗漱完了,侍女取来衣裳。
“不穿这件。”谢玉璋说,“换件简单点的。头发也绾简单些。”
之前她信任李固的人品,又因有李固的庇护,觉得可以张扬些,让那些内心期望看她落魄的人失望。
昨日的事把她弄怕了。
李固的品性再好,终究他是个人。他对她的一切,同情、怜惜、庇护,都是建立在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爱之上的。
他始终对她都是有欲望的,他只是一直克制着。
谢玉璋只纳闷,按说前世他们没有打过交道,李固如果想要她,会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可他没有。
今生,她取得了他的怜惜和尊重,明明应该是更安全更牢靠的才对。怎地李固反忍不了了?到底哪里不对了?
她想来想去,只怀疑是李珍珍手里的“含春”方子不对,效力太强。
昨天她也没派人去李卫风那里相约,今天一个人带着护卫出门,马骑得慢悠悠,一路晃晃悠悠地最终也还是到了宫门。
入了宫,想着今天必须得跟李珍珍再好好说哒说哒才行。昨天的事太可恨,再不能这样。不成的话她就在李珍珍面前表演个自戕什么的,吓吓她。
谁知道一入宫,正想往后宫去,半道被福春的干儿子良辰截住了:“陛下说殿下若来了,请殿下到紫宸殿稍候。”
谢玉璋非常不想见李固,脚粘在地上,说:“我得去给贵妃请安呢。”
良辰却道:“殿下不用去了,贵妃昨日劳累过度,病倒了。要病一个月。”
谢玉璋:“……”
李珍珍被禁足一个月。
谢玉璋叹了口气。
李珍珍都做了些什么事呢?窥伺皇帝行踪,擅调皇帝身边人,给皇帝用催情香。若这是前赵,她根本看不到今天的太阳。早一杯鸩酒、三尺白绫了。
甚至可能更惨,或许还要好好审审还有没有旁的阴谋诡计欲行于皇帝身上,或者背后有没有什么幕后主使。这一审能审掉半条命去,还不如鸩酒、白绫痛快。
可在李固这里,只是禁足一个月。还替她遮羞,对外说劳累过度病倒了。
谢玉璋其实昨天便想到了,李珍珍如此大胆敢做这些事,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危及自身的惩处。李珍珍其实和她是一样的——那些肆无忌惮,都是因为有倚仗。
只是到底这惩罚轻得让谢玉璋叹气,再一次认识到李固对李珍珍的荣宠有多深。
她此时甚至嫉妒起李珍珍来。
李铭对李固恩重如山,李珍珍一辈子吃这遗泽,足够了!她折腾,折腾!折腾什么折腾!不做皇后又不会死!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她叹了口气,问:“贵妃病了,宫里的事谁管呢?”
良辰道:“崔贤妃暂代。”
崔盈娘生了皇长子,李固是极喜欢这个儿子的,也在情理之中。
谢玉璋认命地跟着良辰去紫宸殿,路上问:“福春呢?”
良辰头一低:“干爹挨了四十杖,不知道挺不挺得过来。”
说起来其实解气。福春是李固身边贴身的人,他昨天怎么会不见?说他没参与,谢玉璋是不信的。
这世上果然没人会按照你的心意去活、去做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有自己的利益驱动的方向。你控制不了任何人。
人心这种东西,太难了。
谢玉璋从怀里摸出个荷包,塞到良辰手里:“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良辰飞快地收了,低声道:“贵妃身边一个老宫人和一个小婢女,昨天杖毙了。”
谢玉璋点点头。
皇帝的怒火总得有人来承受。李珍珍也该学着把义弟当成皇帝来看了。
良辰垂首:“殿下,干爹他……”
谢玉璋道:“他也该受个教训。”
良辰垂泪。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谢玉璋道:“我知道了。”
良辰擦泪,连连躬身。
谢玉璋到了紫宸殿,照旧直接去了后殿等候。
良辰给她上了茶点。她嗜甜,福春是知道的,因此但她来,上的都是甜甜的饮子。只今天等的时间特别长,谢玉璋喝完了一整壶,更衣两次,直到良辰又端来了第二壶,李固才现身。
看到他挺拔的身形,谢玉璋立刻从榻上下来,恭恭敬敬福身:“参见陛下。”
李固走到她面前,淡淡地道:“还知道来。”
谢玉璋恭敬垂首道:“先前陛下亲口给永宁定下朔日望日的规矩,永宁怎敢不来。便天塌下来,永宁也得来。”
李固看她这样子,便一阵气闷。一撩下摆,坐到榻上:“茶。”
谢玉璋乖巧地去提壶。李固皱眉,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谢玉璋。”他盯着她说,“朕不喜甜,你这么聪明,朕不信你看不出来。”
谢玉璋心虚,讪讪道:“妾最喜欢甜的,便觉得旁人也都该喜欢。”
她想抽回手,没抽动。一擡眼,心里咯噔一下。
李固眸子漆亮,正盯着她。不是平日里那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死人脸,李固的脸上是带着明显的情绪的。
谢玉璋只得喊一声:“良辰,给陛下上茶。”
良辰端着托盘过来,只皇帝的手还捏着公主的手。他便站在榻前不敢动。
李固终于放开手。良辰小心翼翼地把茶壶摆到榻几上。
李固道:“出去!”
谢玉璋条件反射地擡起屁股,见良辰无声无息飞快地消失,才反应过来李固说的不是她。
只她这动作让李固更生气了。他再打量她的衣着,今日比昨天对比太鲜明,恨不得是家常衫子穿着来了,发髻钗环也简单,脸上不施脂粉。干净明艳。
他不说话了。
谢玉璋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变得更生气了。她小心给他斟茶,酌量加盐,看了看他,又加了一点,才放到他面前。
李固端起来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看来盐加多了,谢玉璋想。
但李固还是喝完了,他放下杯子,道:“已经和丞相们商议过,决定重建承景书院。我也会亲自去请人。你荐人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谢玉璋直起身道:“臣妾哪有什么功劳,都是陛下心怀天……”
李固道:“说人话。”
谢玉璋一噎。
李固道:“以后在我面前,说人话,干人事。不许装模作样。”
谢玉璋无语良久,道:“陛下这么说,玉璋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了。”
李固讥刺道:“昨日还叫得出‘将军’,今天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谢玉璋沉默,道:“我在俟利弗面前,惯作年幼任性模样;在乌维面前,作高贵冷艳状;在屠耆堂和咥力特勒面前,凛然不可侵犯。这些我都应付得来,对陛下,我本来也应对得很好的。但现在陛下这样要求臣妾,臣妾茫然而无头绪,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陛下说话了。”
一条条听下来,李固唇角紧抿,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难受,终于把怒气放下了。
他道:“把你接回来,许诺给你庇护,便为了不让你再受这种苦。你如今还这样,便是我的失败。”
“并不是呢。”谢玉璋道,“是因为我贪心。既不想以身侍君,又怕陛下久了便远了我忘了我,总得在陛下面前讨个好,叫陛下还记得我,还继续怜惜我,愿意庇护我。本来……陛下也肯了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有一个平衡点,男人和女人,帝王和臣子之间较普通人要更复杂。二者融合在一起,就更更复杂,难度更高。
但谢玉璋最擅长的便是拿捏分寸。
她一直都明白李固所有对她的好的基础都在于“男女”。她不吝于在李固面前展露作为女人的一面,借用他对她的喜爱,享受他的庇护。
这一点,在之前的数次沟通中,两个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取得了默契。谢玉璋分寸拿捏得游刃有余。
李珍珍却硬是把这个平衡打破了!
昨天事情突破成那样,险些不可收拾。到了今天,也显然再无法回到从前的模式。谢玉璋和李固心里都明白。
二人陷入沉默。
“玉璋。”李固终于开口道,“到我身边来吧。”
“陛下别说了。”谢玉璋道,“陛下明明知道我不愿的。”
李固看着谢玉璋。
谢玉璋叹气,道:“陛下有二子,想立谁为太子?陛下有三妃,想立谁为皇后?陛下的后宫,注定将来是要有动荡的。三妃三嫔人人皆有背景,我的背景是什么?前朝宗室。”
李固道:“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谢玉璋道:“陛下觉得我不受委屈的前提是什么?自然您的怜惜和宠爱了。可是陛下,贵妃是您义父之女,一朝失去父亲丈夫弟弟,陛下不怜惜吗?”
“二妃世家嫡女,与人作个礼法不容的平妻,已经很可怜了。如今,所谓四妃之尊是什么?皇妾而已。降妻为妾,陛下不怜惜吗?”
“三嫔只因来得晚,陛下已经势大,从一开始便是妾。陛下不怜惜吗?”
“谁不是家中娇养女儿?谁不是好女郎?谁是不值得怜惜的?陛下为不委屈我,便要去委屈她们吗?她们伴陛下多年,为陛下生儿育女,陛下现在当着我的面说一句,不怜惜,我立时便入宫。”
“陛下,你说得出这一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