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六月十一这一日才进宫。李固还在忙,她便直接去了李珍珍那里。
李珍珍气色很好,见了她就眉眼带笑,嗔道:“怎么今日才来。”
又说:“亏得你有心,寻了欢郎几个来,真是可心。”
谢玉璋笑道:“娘娘喜欢就好,他的嗓子的确是出色的,要不然我也不敢拿出来献宝。也是赶得巧,他是个净过身的,要不然也进不了宫。”
李珍珍道:“他唱得极好,只陛下不喜欢他这个名字,我给他改了个名字叫莺歌。”
谢玉璋赞了名字,又道:“其实我手里还有个人想荐给娘娘。”
李珍珍精神一振,道:“你说。”
谢玉璋道:“便是莺歌的养父。他原是禁中内教坊教坊使,黄允恭兵祸的时候流落到外面去了。我前阵子也看了看,现在内教坊就只有仪典所用雅乐,娘娘们多闷啊。内教坊一个功用便是给宫中贵人赏玩娱乐的,原该雅俗共有的。娘娘去与陛下说说吧,陛下必不会拒绝娘娘的。”
“能调教得出莺歌这样的来,快快将这个人给我。”李珍珍喜道,“我去说。”
谢玉璋又说:“娘娘叫我劝陛下选秀的事,我跟陛下说了。”
李珍珍问:“他怎么说。”
谢玉璋摊手道:“陛下让我一边去。”
李珍珍道:“唉。”
谢玉璋道:“娘娘也别担心,诸宫都还年轻呢。便是普通人家里,三四个妻妾,也生出一大堆孩子来的。”
李珍珍道:“你不知道,景澜宫那个性子拧巴了,竟喝起了避子汤。”
谢玉璋如何能不知道,只是知道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眨眨眼。
李珍珍道:“陛下竟也惯着她。一个癫,一个傻。”
谢玉璋道:“淑妃失子,忧伤过度,也不是不能懂。”
李珍珍哂笑:“只她以后靠什么?靠男人吗?我跟你说,男人这种东西,最靠不住的。”
这话谢玉璋就笑而不接了。
正闲聊,宫外隐隐骚动。
李珍珍奇道:“这是怎么了?”
话音才落,正想唤人,已经有宫人进来报喜了:“娘娘,娘娘,北境大捷!”
“真的?”李珍珍拊掌道,“这可是大喜事。”
谢玉璋亦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李珍珍道:“同喜,同喜。”
只是想细问,宫人却并不知道什么,只知道是前面刚到的捷报。
谢玉璋知道宫里肯定要热闹一番,便起身告辞了。
长廊到了要出宫去的岔路口,谢玉璋极目望去,紫宸殿那边果然人来人往,俱都脚步匆匆。
漠北靖平,等他的船造好,就该打南边了。
李固的人生啊,一路都精彩。前世她听旁人当故事讲,那样辉煌灿烂的人生轨迹,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只那时候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帝星,炽热明亮。她却是一颗黯淡的流星,划过夜空,滑落人间湮灭。
这一世,幸好他没变,幸好她变了。
第二日云京城便有告示贴出来,公告了北境的捷报。一时云京沸腾,百姓奔走相告,文士在酒楼开席,热烈讨论。
谢玉璋在自己的公主府里过得悠闲,也并不去关心漠北的事情——那些事情早已经与她无关了,也根本轮不到她去管。
只想不到六月十三这日傍晚,天色都昏暗了,李固来了。
没有人敢拦他的,何况公主那天之后也从来没说过要拦住皇帝。于是谢玉璋出来迎李固的时候,李固是站在中路正房的院外等的。
“咳。”他看到谢玉璋,道,“她们禀报了吧?”
谢玉璋无语半晌,无奈道:“陛下请吧。”
李固便进了院子,穿过穿堂,又一次踏入了她的正房。
这永宁公主府的任何一道门,对李固其实都无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相当于是这里的男主人。
这一次侍女们时间充裕些,他进来时,正堂便已经收拾好了。但还是能感觉到房间里弥漫的生活感。
李固其实自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便喜欢上了。因为这空气中弥漫的丝丝缕缕,都是谢玉璋的生活。他实在是很想窥一窥谢玉璋的生活。
侍女想奉上谢玉璋喜欢的饮子,谢玉璋擡手拦住:“换了茶来。”
执壶侍女退下,捧盘侍女上前。侍女们穿梭而行,进退间隐有秩序,稳而不乱。李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宫里,虽然大家不明说,但李固自然能察觉得出来,若论起三妃,景澜宫的侍女最出色,玉藻宫稍逊些,也不错,李珍珍那里就相对弱了一些。
女郎,学识、能力亦有高低的区别。一如军中,一如朝中。
自谢玉璋将宫规重新理过之后,后宫里现在确实比从前更有章法。
待茶上来,侍女们都退下,谢玉璋为李固斟茶,问:“陛下今天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听起来让人不那么痛快。李固忍了。
他问:“在家里做什么呢?”
谢玉璋道:“也没什么,抚了会儿琴。”
李固想起来:“都说你精通音律。这方面我一窍不通,完全不懂。”
谢玉璋莞尔,道:“乐者通就可以了,听众只要听就行。你觉得好听便是好听,你觉得不好听便是不好听,不需要懂不懂。”
李固道:“等有时间你可以教教我。”
谢玉璋沉默片刻,终于无奈道:“陛下过来到底是想与臣妾说什么?”
李固道:“处罗死了。”
谢玉璋笑靥如花:“臣妾已经知道啦。只陛下不许臣妾说好听的话,臣妾就不夸赞陛下了。”
李固道:“偶尔也无妨。”
谢玉璋掩袖忍笑。
李固也笑了。他道:“敬业一直杀到了天山脚下,处罗长子继承了汗位,处罗部翻过了天山,退到了天山以北。”
谢玉璋惊讶,道:“大家都说天山脚下已经是世上最冷的地方了,天山的北面还能活吗?”
李固道:“中原人没有去过,也不了解。对我们来说,草原才更重要。”
谢玉璋道:“是呢。只要草原上的人不作乱就行。那接下来,要开榷市了吗?其实要是商路通,大家能交换到粮食,冬天也就不会指望着打劫中原了,会安稳很多……”
李固却没回答她。
谢玉璋恍然,歉意道:“臣妾僭越了。”
李固看着她,过了片刻,告诉她:“玉璋,咥力特勒死了。”
房间里忽然安静。
谢玉璋怔了片刻,才问:“他怎么死了?”
李固道:“想叫他死,总有法子。我给敬业下了密旨。”
谢玉璋说不出来话来。
李固道:“玉璋,以后你不用怕他了。”
他道:“你在云京,在我身边,没人能把你捉走,你也不用给任何人跳舞。”
谢玉璋怔怔地“哦”了一声。
她出了会儿神,道:“他既然死了,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还是拆开的好。”
李固道:“敬业正在拆。漠北汗旗已经收回。”
汗国分裂后,那个汗旗一直执在乌维手中,由咥力特勒继承了。现在李固将其收回,意味着“漠北汗国”这个政体已经彻底消失了。
以后漠北,只有大穆的五卫。
谢玉璋目光投在榻几上,道:“汗国变成现在这样,俟利弗在天上可能会很失望。”
李固早察觉到一个事——谢玉璋管老头子叫俟利弗。
明明还有别的叫法,就如宫中的女人们称呼他为“陛下”,谁也不会管他叫李固。
李固有很多话想问,又忍住。都过去了,过去了。
李固把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我回去了。”
谢玉璋恍惚着站起来,道:“我送陛下。”
天色已经黑了。
前后都有侍女打着灯笼照路。只走在后面的侍女不敢擡眼睛乱看。
公主出来送皇帝。走着走着,皇帝不知道怎么地就牵住了公主的手。
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走。不疾不徐,在黑洞洞的夜里走出了观赏风景的速度。
到了公主府大门处,两个人放开了手。
谢玉璋叹道:“陛下不要再来了,否则没几天云京就会人人知道永宁公主府是陛下的外宅了。”
李固低声道:“我不来,你不去,难道一辈子不见?”
谢玉璋道:“我前日去了,原是想去给陛下请安的,北境捷报传来,陛下忙,我才没去紫宸殿。”
她垂首道:“我还是旬末按时进宫吧。”
李固道:“不用,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不喜,也不用非和诸妃来往。”
谢玉璋抿唇笑笑:“我和淑妃谈得来,不勉强。”
两个人便站在府门处,许久没说话。
灯光幽昏,灯下美人皎若明月,婆娑于人间。
“以后不来了。”李固道。
谢玉璋擡眼。
李固的面孔在灯笼的光下显得格外的棱角分明。
“好。”她道,“骑夜马小心。”
李固又看了她片刻,翻身上马离去。
胡进和内卫们随即跟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谢玉璋站在门口,看着那一串火把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