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低空滑翔一段距离,安托万落定地面,收起了翅膀。
小崽子们接连从她身上跳下,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解除了这座山中洞穴的结界。
或许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来介绍一下这里,安托万本来是这样想的,但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洞穴,她又觉得胸口堵堵的,有些刻意轻松的话很难说出来。
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会刻意忽略这座山洞,就好像整座龙岛没有这个地方一样,就好像她的洞穴也随着某个人的逝去被尘封一样。
她安静地在前面带路,幽暗的洞穴里四周还有着几百年前没有燃尽的蜡烛,都是老古董了,就像她一样。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石壁架着的蜡烛便又燃了起来,火苗烧着芯子,滴下的热蜡迟缓地下坠。
洞穴里瞬间亮堂起来,科罗艾这才发现光滑的石壁上被刻下了不少扭曲的线条,连成魔兽的大致形状,看着有些畸形丑陋。
见他的目光黏在了石壁上,安托万笑了笑,“那是奥尔加刻上去的,她小时候最喜欢把洞穴弄得乱七八糟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奥尔加和我是一窝孵出来的龙,她比我先出壳,算是我的姐姐。”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语气淡淡的,好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别人的事情。
科罗艾看着她,突然觉得她仍然年轻的脸庞此时却透出几分老态来。
“奥尔加啊,是我们一窝最活泼的那个,其他龙没事的时候都喜欢睡觉,就她,漫山遍野的到处跑,成年了以后就更变本加厉了,经常出去冒险,好几十年才回来一次。”
“千年以前,哪片大陆都不安稳,到处战火连绵,我们天生的死对头魔族的实力也空前强盛,哪怕是强悍的龙族,行走在外也不安全我无数次想要把奥尔加留在龙岛,但她不愿意,她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安托万用手指触碰着石壁上那些幼稚的笔触,这些历经风霜后本就模糊的壁画就更让人看不清切了。
她忽然想起了奥尔加曾经的神情和话语。
‘我不可能永远待在龙岛的,安托万。’奥尔加有一双温柔多情的海蓝色眼眸,被她全心全意地注视时,总会让人产生自己被深爱着的错觉。
‘外面很危险,我知道,但我讨厌在龙岛一成不变的,能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她的眼神那样温柔,说出的话语又那样冷酷,不留半分余地,‘我喜欢每天醒来看到不同的风景,哪怕有一天我死在了陌生的地方,我也不会后悔的。’
每次离开龙岛,奥尔加的背影是那样洒脱那样决绝,安托万担忧的同时又有些隐秘的羡慕,于是她想,她其实是羡慕奥尔加那份坚定的心境的,她从来都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而安托万,总是在摇摆不定。
“龙族的生命很长,那时我总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可能哪天她厌倦了外面的生活,就会自己回来了。”
而让她这样的念头疯狂滋生的契机,就是她突然的怀孕。
“那个时候,我应该比奥尔加那个母亲更感谢你的到来吧。”安托万转过头,面无表情地与科罗艾对视,“我当时就在想,为了这个孩子,她至少会短暂地停留一些时间吧。”
可惜比明天更早到来的,是无法预计的意外。
“迪亚高是历代最强大的魔王,为了将他封印,当时大陆最强大的占星师降下了关于勇者的预言奥尔加就是被选召的勇者之一。”
‘听到了吗安托万!我要去封印魔王了!’相比起肚子里有了新的生命,似乎去封印魔王更能让奥尔加兴奋,面对最强大的魔王,她并不胆怯,反而有着一往无前的自信和勇气,她踌躇满志,‘等我们把魔王成功封印,以后就不会有魔族来龙岛捣乱了!’
安托万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
惊惧?恐慌?
反正不可能是欣喜。
‘不,那太危险了我亲爱的姐姐!’由于出壳的时间相隔并不久远,安托万对于奥尔加的称呼通常都是直呼其名的,但是那时,她破天荒的叫了她姐姐,‘那是最强大的魔王,对上祂实在是太危险了!’
只是她到底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轻重缓急,也知道奥尔加不可能临阵退缩,于是她在只能哀求道,‘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好么?勇者不止你一位,你不需要那么拼命’
记忆中奥尔加的那张脸实在是模糊不清了,但是她当时严肃的表情好像又被刻进了骨子里。
‘请不要再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了,安托万。’奥尔加从来只洋溢着笑容的脸变得格外严厉,令人生畏,‘从占星师手中接过属于勇者的剑与盾的那一刻,我已经不畏惧生死了。’
安托万颓然地垂下肩膀,仍不死心地讷讷道,‘那你的孩子呢?战争那么残酷,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吗?’
奥尔加擡起手,贴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她能感觉到那里已经有了一颗即将成型的蛋。
‘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她平静地说道,‘我也不会为了这个孩子妥协。’
安托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千言万语萦绕在心头,但她那天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再后来,过了很久,奥尔加死在了和魔王对决的战场上。
安托万再看到她时,都有些认不出她了。
她的龙型是那一代最漂亮的,闪耀着漂亮光泽的鳞片,有力粗壮的四肢,展开时形状优美的龙翼她是当之无愧的最漂亮的一只黑龙。
但是她死后,却没有维持住半点体面。
黯淡无光的鳞片,尾巴也断掉了,残缺的翅膀被拧成了畸形的形状,有着圆润弧度的肚子也从中被剖开
当时的勇者一共有九位,但是最终对决时,其中一个勇者临阵退缩了,不告而别。剩下的几位勇者殊死搏斗,在将魔王封印后,茍延残喘下来的也只剩一位精灵了。其他的几位,都成为了高高的土堆,肃穆的墓碑,史料里无足轻重的字符,吟游诗人的歌声里偶尔的音节。
“当时的战场上我没有搜查到你的任何气息,我就以为你在那时随着奥尔加一起死掉了,现在想想,应该是她在临死前把你剖出来了,用秘法把你送走了吧。”
安托万停了下来,出神的看着他,恍惚间,科罗艾的那张脸又与记忆中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重合起来,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交叠为同一个人。
“你果然一辈子都那样自我。”这一刻,安托万已经没有了平时作为族长应有的稳重,她沧桑的眼眸中执拗的悔意与痛彻心扉的哀念糅杂成空洞的迷茫,她定定地紧盯着科罗艾的眼睛,却又不是真正地看着他。
“你从来都不愿意为我多停留一会儿啊。”她几若未闻的声音透着满满的自嘲。
被她盯着的科罗艾沉默着,只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
安托万低下头看着那块手帕,而后冷漠地擡手抹向脸颊。
原来那里已是濡湿一片。
“我以为,我都忘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面容重新变得冷硬,“七百三十二年了,她已经死了七百三十二年了。”
她缓慢地转头,重新看向石壁上粗糙的壁画,语调变得轻松,“奥尔加本来看中的是我现在居住的那片洞穴,但是因为我喜欢,她就让给我了。”
“和一般的龙不太一样,她不喜欢收集金币,只喜欢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像乌鸦一样。她的那些藏品,有些是价值连城的宝石,但更多的,还是不那么值钱的玻璃制品”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不是很连贯,经常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直到烛火因为吞掉了一只扑过来的飞蛾跳动了一下,石壁投下的影子骤然被拉长,她才回过了神。
“说了好多没用的东西。”她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老了。”
科罗艾抿了抿唇,“那不是没用的东西,我很高兴能听到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所以,您认识我的父亲么?”
“父亲?”安托万半阖的眼透着几分迷茫,半晌后,她像是不愿费那个脑筋了,无所谓地摆摆手,“忘记是谁了,反正也早死了。”
“哦这样”意料之中的答案。
“嗯。”安托万垂下眸,突然问道,“你破壳多久了?”
“十七年快十八年了。”科罗艾迟疑地答道。
安托万恍然,“十七年啊,按理说有幼龙破壳,拥有同样血脉的成年龙都能感应到才是,但是你的破壳我们却完全没有任何感应。”
“不愧是奥尔加,只要是她想隐藏的东西,就绝对不会那么容易暴露。”安托万叹息一声,透着无尽的惆怅,“只要你自己不说,谁又会知道你居然是一头龙呢?”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是龙。”科罗艾蹙下眉头,“我从一出壳就是人类的形态,变不成龙型,是后面才被人认出来的。”
他想起那只一眼就看透他原型的那只蝴蝶,疑惑地问,“世界上有一眼就能看透伪装,辨认出原型的蝴蝶吗?”
“嗯?你说的是萨特拉蓝闪蝶蝶?”安托万挑起一边眉毛,稀奇道,“那个物种原来还没灭绝么?你遇到了?”
科罗艾唔了一声,不确定地说,“可能吧。”
是与不是,好像也不重要了。
安托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说道,“如果先天不足,在母体极其缺失能量的情况下,一些幼龙出壳确实有可能就是人类的形态,这样的例子很少,但不是没有。”
“要想和普通的龙一样在龙型和人型转变,就只有一个最粗暴的方法,那就是吞食足够多的龙晶。”
龙晶是龙岛特有的一种矿石,其中蕴含着无数龙族生长所需的元素,几乎可以说是每头龙从小啃到大的一种零嘴。
“所以我要化成龙型,就只要吃足够多的龙晶就可以了吗?”科罗艾有些怔忡,这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太多了。
安托万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但是龙晶的硬度,对于龙的牙齿而言自然不足为惧,但对你现在人类的牙齿而言,吞食起来会很困难。”
她望过来的眼神淡淡的,没有了一开始那样复杂的心绪,“你会很痛苦的。”
“不要紧。”科罗艾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怕痛。”
一旁做壁上观的莫莉安终于忍不住用复杂的眼神望了过来,其中的怀疑和不信任毫不掩饰。
捕捉到她这样眼神的科罗艾无奈地笑了,“你要信我啊。”
你以往的表现很难让我相信啊,虽然内心如此腹诽,但是莫莉安还是上道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科罗艾没有再说话,只垂着眸看着她笑,直到莫莉安以为这个篇章就要就此揭过了,才听到了他微乎其微的话语。
“希望以后我能保护好你。”
莫莉安怔了怔,下意识想说自己不需要被保护,但看着他异常认真温和的眉眼,莫莉安的嘴唇不安地翕动了片刻,仍只是说出了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语。
“谢谢你,科罗艾。”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过得好快,太快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要到周一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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