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门,家里的事都得安排一下。纸坊交给吴兴义照看;青砖砖坯在他们出门前就可以完工了,只需晾晒期间注意别淋雨就行,这个季节倒是不担心飓风,因为至少也得五六月才有飓风;石灰窑托付给孟洪照看一下。
家里的事都交给吴家娘子和吉海兄妹;照顾小豹猫挤牛奶最后落在了鱼儿身上,因为吉海觉得难为情,鱼儿倒是很快便学会了;稻子快熟了,可以等他们回来再收割。
课堂就交给孟洪了;裴凛之不在,练兵却不能停,他选了林海生做队长,以后就由他负责带领大家训练,海贼是消灭了,还有山贼呢。
裴凛之依照萧彧的吩咐,买了上千斤粮食,全都装上大船。临走前,萧彧从村中雇了一些人当船工,毕竟那么大的船,碰上没有风的时候,光靠他们几个人是不可能划动的。
其实只有上千斤粮食,用不上这么大的船,但萧彧也就仅有这么一艘大船,当时收缴海贼的其他船只都被官府作为战利品拖走了,得向朝廷报备的,这艘最大的船,则因为裴凛之的要求瞒报了。
吉海依依不舍地在海滩上挥别,他也想跟着去,但郎君和师父都不允许他跟着,说家里还需要他,课也不能停。
萧彧盘腿坐在船头,看着岸离自己原来越远,伸着懒腰对身旁的裴凛之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出海了,可惜不是下南洋。”
“南洋到底是什么好地方,令郎君念念不忘这许久。”
“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是很神奇的地方。自从来到这崖州,我才知道原来天地这般辽阔,世上还有这么多新奇好玩的事,如此经历一遭,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萧彧双手托在脑后,仰卧朝甲板上倒去。
裴凛之眼疾手快,托着他的后脑,将他轻轻放在甲板上,以防磕到头:“郎君喜欢崖州的生活?”
“喜欢啊。”萧彧翘起二郎腿,闭上一只眼看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脚一晃一晃的,好一个无忧的少年郎,“凛之喜欢吗?”
裴凛之侧头看着他:“郎君喜欢,我也喜欢。”
萧彧睁开眼,抽出手来拍一下他的胳膊:“这不对,我喜欢是我的主观意志。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也跟着喜欢,这样太没有自我了。你这样我会觉得亏欠你。”
裴凛之认真看着他:“我是说真的,郎君欢喜,我便喜欢,无所谓在哪里。”
萧彧拍拍他的背:“此生得凛之,足矣!”
裴凛之听见这话,身形震了一下,眼眶都有点发热,他喉头滑动一下,看着萧彧半晌都没说话,他也想说,能听见殿下这句话,他也觉得足够了。
萧彧的视线本来是没有焦点的,只随意望着天,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顺着那种感觉望去,便撞入了裴凛之那双幽潭一般眼眸中。那瞬间他倏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两人无言地凝望彼此,萧彧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仿佛触碰到了裴凛之内心最深的奥秘。
“萧郎君,你方才不是说要看升帆吗?有风了,可以升了。”吉山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裴凛之最先反应过来,移开了视线,耳朵慢慢地红了起来。
萧彧就地翻滚一下,爬了起来:“来了,来了。”起来时伸手摸了一下脸,似乎有点烫,太阳晒的吧。
萧彧跑去看吉山和闵翀如何升帆,这船帆非常简陋,是用竹子编织起来的,但也很精妙,可以一段段折叠起来,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太令人惊叹了。竹子之间穿插着麻布片,风一吹,帆便鼓了起来。船员通过控制帆的幅度和角度来控制船的速度和方向,感觉非常神奇。
闵翀显然是高手,他和吉山两人就能将巨大的帆拉起来,再将浸泡过桐油的缆绳往某个角度一拉,便调控好了方向,朝目的地驶去。
萧彧好奇地问:“闵当家学驾船多少年了?”
闵翀将缆绳捆绑在桅杆上,漫不经心地答:“跟你年岁差不多。”
萧彧斜睨他:“你知道我多大?”他好像也没刻意跟谁说过自己的年纪吧,就有一回跟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和吴家二郎差不多大,没想到闵翀居然也知道了,他私下打听过自己?
闵翀没再回答,说实话,他知道萧彧的年纪时,是极为震惊的,十几岁的少年郎,居然就有这样的智慧和胆识,此子非池中物。
萧彧见他不理自己,便问:“闵当家贵庚?”
闵翀不理他。
萧彧撇嘴:“又不是姑娘家,年龄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吉山笑了,说:“我们大当家今年二十七了。”
萧彧算了一下,那不就是十来岁就开始驾船了:“闵当家原来是做什么的?”总不能一开始就是海贼吧。
闵翀自然不会理他,吉山知情,但也不好当闵翀的面说,萧彧自讨了个没趣。裴凛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闵翀,居然敢这么无视他家殿下,要不是殿下要留他,自己早就上去教训他了。
萧彧换了个问题:“吉山,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有多远?”
吉山说:“我们应该是去大榕树村,收留的老人和孩子主要都安排在那边。离此处大概有一天一夜的路程。”
狡兔三窟,闵翀果然还有好几个据点。临出发前,裴凛之还考虑过不让萧彧跟着一起去,他担心闵翀狡兔三窟,还有残留的余党,他和殿下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鱼肉。
他反复盘问了吉山,吉山再三保证,这次海贼真是倾巢出动,因为他们对攻打崖州城做好了万全之策。如果不是裴凛之和萧彧这个变数,如今崖州府衙里坐着的,还真有可能是闵翀。
由此可见,闵翀是个极其有野心的家伙,他真动过占岛为王的念头。
由于风向不太好,船在海面上行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目的地。闵翀见到熟悉的海岸,一向棺材板的脸上露出了柔和的表情,他急忙放下小川准备上岸,被裴凛之拦住了:“慢着,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天亮后再上岸。”
闵翀冷冷地看着裴凛之:“让开!”
裴凛之说:“我们初来乍到,你的底细我并不清楚,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对我家郎君造成伤害。所以我们今晚不上岸。”
萧彧说:“凛之,我们不上岸,你让闵当家和吉山上去看看吧。他已经到了家门口,你还不让他上去,岂不是要急死他?”
裴凛之看着萧彧:“郎君,我不能让你置于任何危险之中。”
萧彧笑笑:“我知道。所以才让他俩上岸,我们在船上。我相信你一定能保护好我。”
裴凛之犹豫片刻,这才让开,放闵翀下去。
他们驾小船离开的时候,萧彧提醒吉山:“不管情况如何,你都要回来跟我汇报一下情况。”
吉山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回来。
萧彧和裴凛之在船上等吉山返回,他们原以为闵翀会留在岸上,等明日才回来,没想到天快黑的时候,他居然和吉山一起返回了。
闵翀上船之后,主动跟萧彧说起了话:“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萧彧问:“什么事?”
闵翀说:“这边出了些状况,我要带这些人离开这里,你是否有地方安置他们?”
萧彧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措手不及,这不光是送些粮食,而是要他收留这些人。萧彧和裴凛之对视一眼,才问:“有多少人?”
闵翀说:“老人与孩童,差不多有三十几人。”
萧彧有些头大,自己那并不是福利院啊,怎么能安置得下这么多人,不说别的,光房子就不够住啊:“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闵翀说:“我不在期间,有人过来拐带小孩,被抓住了,大家将那拐子打了一顿。拐子怀恨在心,便过来放了一把火。他们落脚的房子烧了,幸亏没伤着人,所以这儿也没有落脚之地了,他们都在露天地里睡着。”
萧彧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实在是我没有地方让他们容身。”
闵翀说:“你收留他们,以后这航海贸易的利我只收两成。”意思就是那一成利拿给萧彧养小孩和老人了。
萧彧还在考虑怎么安顿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闵翀又说:“我只收一成,可以了吧?”
萧彧忙说:“可以,可以,还是两成吧。”他担心闵翀获利太少,不肯尽心力去做交易。
闵翀说:“就一成吧,我孤家寡人,挣钱主要也是为他们。你收留这些老人和孩子,要为老人养老送终,也要让这些孩子读书识字。”
萧彧点头:“可以。什么时候离开?”
闵翀说:“明日吧,我现在就去将所有人接上船来。”
闵翀离开之后,裴凛之说:“郎君,这么多人如何安置?”
萧彧敲敲额头:“我也不知道,房子还没修起来呢。带回去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确实令人头大,怎么就变成福利院长了,而且还没有社会赞助,还是自掏腰包。
闵翀带着人来得很快,想必早就提前跟人打好招呼要走了,那些人把锅碗瓢盆等家当全都带上了,真是搬家呢。
萧彧一边无奈苦笑,一边帮忙将那些老人孩子接上船来,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有刚刚断奶的婴孩,更多的则是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童少年。摇曳的火把下,孩子们都用兴奋又不安的眼神看着萧彧和裴凛之,胆子大的则在窃窃私语说着什么。
萧彧看着这群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说:“都上来了?那就都进舱吧,上面风大,当心着凉。”
等下了船舱,萧彧安排吉山去做饭,想必这些人也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闵翀说:“大勇,你领着弟弟妹妹们给萧郎君和裴郎君磕三个头。以后,他们就是你们的师父了。”
他话音一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过来了,他叫了一声:“都不要说了,过来,给师父磕头。”说着带头在萧彧面前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了头。
这阵仗吓得萧彧往后一退,绊住一个东西差点摔倒,被裴凛之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腰:“郎君小心。”
萧彧摆着两只手:“我不是你们的师父。”
闵翀说:“你以后叫他们读书识字做人,不是师父是什么?”
萧彧说:“那也不是师父,叫老师吧,我以后就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就是我的学生。”就好比裴凛之教人习武,村中的青年跟他学武,都是基本的搏斗技巧,他就不让这些人叫他师父,而是让叫裴郎君。只有吉海、孟思归这种行了拜师礼的,才是他的徒弟。
闵翀说:“那就叫老师。”
那群孩子便配合地喊:“老师。”
萧彧突然有种读研读博时去给本科的学弟学妹代课的感觉了:“好了,都起来吧。先休息一下,晚点等饭好了来吃饭。”
萧彧进了自己的船舱,裴凛之跟进来:“郎君可想好怎么安顿这些人了?”
萧彧说:“把家里弄成大通铺,小姑娘和鱼儿她们住一间,大郎和二郎暂时都住到纸坊去,小子们和吉山吉海住一间。再去孟大哥家借一间,给老人住着?”
“只能暂且如此,等房子盖好了再重新安排。”裴凛之说,“睡觉尚且好安排,吃饭是大问题,一下子添了这么多嘴。郎君想省下钱来干别的怕是有困难了。”
萧彧皱起眉头,确实如此,建房子、烧瓷器、雇船工等等,哪个不需要钱啊,他突然福至心灵,笑呵呵地看着裴凛之:“凛之。”
裴凛之看着他的笑容,便知道又有什么事交给自己去办了:“郎君请说。”
“回去后,你便去找薛钊,给我拨点粮食来。”
“找薛钊?”裴凛之诧异道。
萧彧说:“这薛钊是崖州百姓的父母官,儿女饿肚子,这父母岂有不管的道理。叫他给我弄几万斤粮食来。”
裴凛之哭笑不得地看着萧彧:“郎君,这官仓不到灾荒年成和战争是不能随意开仓放粮的,薛钊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私自开仓放粮。”
萧彧说:“那就叫他私人掏腰包。我一介庶民,都替他养子女了,他一个父母官还办不到?他随便省省,粮就出来了。”
“万一他说没钱呢?”
“他怎么可能没钱?朝廷给的俸禄,一年几千石,他一家子怎么也吃不完吧。他掌控着珍珠的上贡,不可能没有捞油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薛钊也不是什么清廉官员,绝对捞得不少。
裴凛之笑起来:“那我回去之后便去刺史府问问。我如何跟薛钊交代这些人的来历?”
萧彧说:“直说便罢,你就说,如果不愿意给粮,我们也养不起这么多人,只能打发他们去乞讨偷窃,将来这些人长大了,就是下一批海贼山贼,你看他管不管。”
裴凛之哈哈笑:“郎君高明!”
暂时解决了这群人的睡觉吃饭问题,还有穿衣的问题呢,都是大麻烦。萧彧知道自己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福利院长哪是那么好当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得找点活儿给这些孩子干才行,不然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他们只能捣蛋了。而且还必须整顿一下,严明纪律,否则给村里人带来麻烦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萧彧便连夜在船上拟起了规章制度来。
回程逆风,回去的时间比来时要长,刚开始这帮孩子还挺安静,后来简直把船上吵翻了锅,跟炒豆子似的。船上空间有限,孩子们憋屈也正常,萧彧倒是没去管。最后还是闵翀出来喝止的,他一骂,大家就都安静了,看得出来,这帮孩子还挺忌惮他的。
第三天,他们终于回到了家。下了船,萧彧伸了个懒腰,挥了一下拳头,对已经被裴凛之列好队的孩子们说:“好了,出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