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之去套车。
萧彧找来蓑衣披上,家里人很快都知道阿平生病了。
最焦急的莫过于赖峰三人,一听说阿平病了,就急冲冲过来了:“阿平怎么了?他哪里不舒服?”
萧彧说:“有点发热。我和凛之带他去看大夫。”
“我也去!”赖峰急忙说。
在这边避雨未走的向阳和关山也说:“我们也去。”
萧彧劝说:“你们别心急,小孩子生病是很常见的,雨这么大,你们就别去了。交给我和凛之吧。”
三人都抿紧唇没说话。
小春得知阿平生了病,战战兢兢地对萧彧说:“郎君,是我没看住阿平弟弟,让他淋了雨才生病的。你罚我吧。”
虽然阿平跟他们一样,也都是郎君收养的孩子,但小春看得出来,郎君待阿平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萧彧对小姑娘说:“罚你做什么?这不能全怪你,是阿平自己调皮。”
赖峰三人看向小春的眼神几乎都能喷出火来。
小春感受到怒火,瑟缩了一下脖子,低下头不敢说话。
萧彧找了件自己的衣裳给阿平裹上,抱起来,自己戴上斗笠,又拿了一把油纸伞在手。
裴凛之已经将马车套好了,萧彧见他身上都淋湿了,忍不住说:“你怎么不披个蓑衣,身上都淋湿了,赶紧去换身干衣服。”
“无碍,走吧。”裴凛之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湿了。
萧彧不上车,表情严肃:“去换衣服穿蓑衣!别以为你身体好就不生病,要是大的小的都病了,我照顾谁?”
裴凛之看着他的脸,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进屋去换衣裳,虽然知道换了也多半会打湿。
原本打算就这么跟着一起去的赖峰也默默地去找了一件蓑衣披上。
向阳和关山也想跟着去,被赖峰拦下了,一个孩子生病,四五个大人护送,阵仗确实太大了点,引人生疑。
裴凛之换好衣服,便赶着马车,朝崖州城奔去。
赖峰紧跟在马车后面步行,萧彧喊他上车也不愿意,想是怕马车拉得太沉耽误速度。
萧彧也不管他,身体前倾,将伞挡在身前,替阿平挡风遮雨。
雨太大,即便是这样,萧彧身上也难免被打湿,但他将阿平护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他打湿了。
他暗忖,是该做一辆厢车了,起码雨天还能出门。
雨天道路泥泞,车辙打滑、陷在泥里,速度非常慢。
每到这个时候,赖峰便在后面推车,有了他帮忙,马车行进倒是顺利不少。
进了城,城内比城外更泥泞,因为城内人多,被踩踏得不像样子。
萧彧看着这烂泥街,忍不住皱起眉头,实在是不成样子。
好不容易到了医馆,正在大堂里磨药的孟思归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们,急忙跳下凳子跑出来迎接:“师父,郎君,你们怎么来了?谁生病了?”
裴凛之将车停稳,萧彧抱着阿平下车,赖峰忙说:“郎君,给我吧。”
萧彧看了一眼他已经湿透的前幅,说:“你身上湿了,还是我抱着吧。”
赖峰便拿过萧彧手里的伞替他们撑着,裴凛之赶紧过来,伸手扶着萧彧下了车。
萧彧猫着腰,走到屋檐下,将手里的阿平交给孟思归:“阿平发热,快让叶大夫给他瞧瞧。”
他不进屋,先将自己的斗笠和滴水的蓑衣脱了,放在门口。
雨天医馆人少,本来冷冷清清的,他们一进来,医馆就热闹起来了。
叶大夫跟他们已经很熟了,也没多问:“怎么导致的?”
萧彧便将情况详细说了。
叶大夫给阿平把脉,说:“感了风寒。小孩多大了?”
萧彧说:“今天刚刚周岁。”
叶大夫捋着胡须:“抓点散寒发汗、解表祛风的药。小儿体弱,剂量无需太大。”说着提笔开药。
萧彧瞅了一眼,开的是麻黄、甘草和绿豆,这是最常见的发汗散。
其实他也懂简单的散寒方子,平时家中有人风寒感冒,都是先熬点葱姜水发汗的。
今日碰到阿平发热,他却不太敢自己乱用药,毕竟孩子太小了,万一烧出个好歹就是一辈子的事,赶紧带来看大夫。
孟思归照方抓药,抓完药说:“师父,外面还在下大雨,要不先在这里煎药给我弟弟服下吧。”
叶大夫颔首:“去吧。”
孟思归和长生赶紧去生火煎药了。
不多时,长生端了一盆火出来,给几位郎君烤湿了的衣服。
长生话少,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阿平还没醒,睡得很不安稳,小脸蛋通红。
萧彧便拿了孟思归的帕子,浸湿了给他覆在额头上物理降温,怕体温太高烧坏了孩子。
心想回头还得酿点米酒,蒸馏些酒精在家中备用,家中再有孩子发热可以用来散热降温。
唉,总是出了事才想对策,萧彧觉得自己考虑问题远远不够周到。
半个时辰后,孟思归端着熬好的药过来了:“郎君,阿平好点了吗?药来了。”
萧彧将阿平叫醒来喂药,一向不哭闹的阿平因为身上难受,哇哇地哭,听得萧彧心疼不已。
阿平喝药也相当不配合,毕竟苦,虽然里面放了甘草。
裴凛之和赖峰都来帮忙,三个大人极力配合下,连哄带骗,才将药喂下去,还洒了不少。
喂下药,萧彧才稍稍放下心来。
此时天色已晚,好在雨已经小了很多,他们决定抓紧时间赶回。
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马车刚到门口,向阳和关山就迎了上来:“怎么样?小、阿平没事吧?”
“你们还在啊。已经好多了,喝了药,发了汗,没那么热了。”萧彧时刻都在关注阿平的体温,万幸的是此刻高热已经退了不少。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吉海说:“郎君和师父都还没吃饭吧,我去端来。”
萧彧将阿平送回床上盖好被子,小春跟过来:“郎君,我看着阿平弟弟吧。你去吃饭。”
萧彧说:“行,主要看他哭没哭。”
萧彧离开后,向阳和关山过来了,板着脸对小春说:“你出去吧,我们看着。”
小春见到他们,缩起脖子,起身慢慢走了出去,今天她已经快被两位不断扔眼刀子的夫子吓坏了。
萧彧吃饭完回房,见本该在屋里的小春站在走廊上,有些意外:“阿平醒了?”
小春摇头:“郎君,我没看好阿平弟弟,是我太没用了,你责罚我吧。”
萧彧说:“不是说了那只是意外,你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是阿平自己调皮跑去玩水,怎么能怪你。”
屋里两人听见门外的动静,走了出来,向阳朝萧彧拱手行礼:“郎君。”
萧彧看着他们,明白过来,转头对小春说:“小春先回去吧,哪有小孩子不生病的,这很正常,不要放在心上。”
小春听完默默转身离开。
萧彧对向关二人说:“阿平已经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不要那么兴师动众,你们还想保护他吗?”
向阳窘迫地说:“对不住,我们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太担心了。”
“小孩子身体娇弱,这也是我当初不愿意收留阿平的原因,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他爹娘交代?”萧彧叹息着进屋。
向阳急忙说:“郎君对阿平怎样我们都看在眼里。”
萧彧眼眶发热:“我就算问心无愧又怎样?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要真有点事,我能当他没存在过?”
关山和向阳对视一眼,没再跟进去。
萧彧进了屋,趴在床头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阿平的小脑门,尚有一点发热,但是比之前已经好太多了。
他在阿平身边侧身躺下,摸着阿平的小脸蛋,小家伙晚上没吃饭,不知道饿不饿。
裴凛之从外面进来:“郎君,阿平好些了吗?”
“还有点低烧,希望不要反复了。养个孩子真不容易。”萧彧感慨。
“让郎君忧心了。”
“他没事就好。”
半夜,惦记着阿平的萧彧突然惊醒,房里一片漆黑,平时不会熄的灯不知道怎么灭了,一摸身边,没人,裴凛之和阿平都不在,去哪儿了?
萧彧赶紧掀开蚊帐下床,来不及穿木屐,光脚跑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厨房那头有灯光,他飞奔而去,听见厨房传来说话的声音。
萧彧从敞开的门进去,看见裴凛之正抱着阿平在屋里转来转去,吉海则坐在灶台后生火。
“你们在做什么?”萧彧惊讶地说。
裴凛之看着他,笑了:“阿平醒了,要吃东西。我让吉海给他蒸鸡蛋羹。”
“怎么不叫我?还把吉海叫了起来。”萧彧嗔怪地说。
“没事,郎君,我也能做。”吉海笑得很憨厚。
萧彧走过去,看着趴在裴凛之肩上的阿平:“阿平,乖宝,饿了吗?”
他将额头去贴阿平的,已经不烧了。
阿平看见他,嘴里发出嘤嘤声,朝他张开了手臂,要他抱。
萧彧说:“好吧,我来抱。”
裴凛之笑骂:“小没良心的,是谁半夜给你把屎把尿的,一见到郎君就不要我了。”
萧彧闻言得意地皱皱鼻子:“阿平跟我亲嘛。”
阿平到了萧彧怀里,便搂紧了他的脖子,脸紧紧贴着他的。
萧彧走到灶台边,看着冒出的热气问:“蒸多久了?”
“有一会了。”裴凛之说,“我来开。”
他揭开锅盖,看着里面的鸡蛋羹,用汤匙舀了一下:“可以了。吉海,不用烧了。”
萧彧见他直接伸手去端滚烫的碗,说:“烫,用布包一下。”
但裴凛之已经将碗端了出来:“没事,我不怕烫。”
萧彧用汤匙舀了一点鸡蛋羹,吹凉了尝了一点:“有点淡,还行。”
裴凛之说:“回房去吃吧,别在这里站着了。”
“好。吉海将火灭了。”萧彧嘱咐
“好。”吉海答应着。
萧彧抱着阿平坐在矮榻上,给他喂鸡蛋羹。
裴凛之则端着鸡蛋羹,萧彧舀一勺,吹凉了送到阿平嘴边,阿平张开嘴吃下。
刚开始吃得有点快,萧彧还没吹凉呢,他就眼巴巴地瞅着,嘴巴蠕动了起来。
裴凛之笑道:“今天抓周是抓对了,真是个小吃货。哪顿都少不了,晚上一顿没吃,大半夜的还要补上。”
萧彧也笑:“这说明咱们阿平身体已经好了呀,有胃口吃东西了。”
裴凛之说:“小磨人精,就知道折腾人。大半夜的还折腾我和郎君,你亲爹都没这么伺候过你吧。”
萧彧说:“他爹倒是想伺候,可惜没法伺候啊。”
阿平吃下一口鸡蛋羹,突然张嘴叫了一声:“爹。”
萧彧一愣,不太相信地扭头看着裴凛之:“阿平说话了?”
裴凛之也无比惊奇:“对啊,他好像在叫爹呢。”
阿平张开嘴,要吃的,但没等来鸡蛋羹,急了,又叫:“爹。”口齿不那么清晰,但确实是在叫爹。
萧彧心中五味杂陈:“傻孩子,我不是你爹。你要叫我郎君。”
阿平的舌头哪里转得过弯,伸出手指着裴凛之手里的碗:“爹。”
萧彧笑了,继续喂蛋羹,说:“这是蛋羹,不是爹。傻孩子,就会叫爹,你爹不在这里啊。”
裴凛之说:“我们也没谁教他这个词啊,他怎么就听我们说了两遍,就学会了。”
萧彧感慨地说:“没准他爹以前教了他无数回,结果都没能听到儿子叫爹,没想到他开口叫的第一声还是爹,可惜他没听到。”
裴凛之逗阿平:“阿平,以后不能叫爹,这不是爹,叫郎君。”
阿平张了张嘴,还是叫不来郎君,把刚学到的爹也给忘了,指着碗嗷嗷叫着要吃。
这是自己侄子,叫声爹也不为过。但萧彧不敢让阿平管自己叫爹,一个不好,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阿平吃完蛋羹,终于吃饱了,打着哈欠,满足地蜷在萧彧怀里一动不动。
裴凛之收拾好东西,又上了床,打着哈欠说:“睡吧,磨人精真磨人啊。”
萧彧也累得不行,今天真是折腾的一天,刮飓风,阿平周岁生日,第一次生病,还第一次开口说话。
以后回想起来,倒是好记得很,阿平第一次开口叫人是他一岁的时候,叫的还是爹,希望有机会能将这事告诉他爹。
翌日早晨,萧彧睁开眼,发现阿平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捣乱,而是闭着眼睛还在睡觉。
他一惊,赶紧去摸阿平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没有再发烧,应是昨日生病,身体依旧疲劳,到点了还没醒。
不过只要病好了就行,他是真怕孩子生病,毕竟这样的环境里病不起。
阿平学会了叫爹,但却没被鼓励叫,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他好多天都没再开口说话,还在努力学习新发音。
他学会的第二个词语是“猫”,大概是这个词张嘴就能叫出来,看见幸运,就追上去叫“猫”。
大家听见他会说话了,都异常兴奋,经常抱着他去找幸运:“找猫猫去。”
以至于后来幸运看见了人就躲,干脆跑出去了,实在是被人烦得不行了。
阿平刚学会叫“猫”,结果猫又不见了,这实在不利于孩子练习说话啊。
这日萧彧带着阿平在上课,课堂结束之后,孩子们起身鞠躬:“老师再见!”纷纷拿着书包离开课堂。
吉海过来帮萧彧收东西:“郎君,现在回家吗?”
“嗯,回。”萧彧弯腰抱起阿平,“阿平,走啦,咱们回家啦。”
阿平突然蹦出一个字:“郎。”
萧彧一愣,这是在叫自己:“你说什么?再叫一遍。”
“郎!”阿平又叫了一声。
吉海笑了:“郎君,他在叫你呢。他只会叫一个字。”
萧彧十分感慨:“诶。乖宝,再叫一声来听。”
阿平又叫:“郎。”
萧彧又清脆地答应了:“诶。”
虽然叫得不完整,但已经足以令人兴奋了。
萧彧原以为,阿平第三个会说的词应该是饭,没想到自己还是被放在了吃饭前面,真是没白疼他。
自从阿平学会了叫“郎”后,就特别喜欢说这个词,因为只要他开口叫,萧彧听到了必定会应他一声。
也是从这个词之后,他学会了更多的话,比如“饭饭”,“哥哥”,“姐姐”,词汇量慢慢丰富起来。
萧彧如今最大的乐趣就是教阿平说话,每学会一个新词,一个新句子,都特别有成就感。
薛钊定于七月上旬出发返京,临行前,萧彧感谢他的照拂,让裴凛之送了些珍珠、油纸伞和一些烧制精美的瓷器给他。
当日萧彧还在上课,意外发现裴凛之站在门外。他心里一惊,凛之很少来学塾找自己,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新刺史这就到了?
萧彧给孩子们出了题目,让他们做题,自己走到门口。
裴凛之快步走过来,面色凝重,凑到萧彧耳边小声说:“陛下驾崩了,上月十六日的事。”
萧彧倏地睁大了眼睛:“什么?”皇帝竟然死了?
裴凛之又重复了一遍:“陛下驾崩了,萧祎已经登基了。这是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郎君节哀。”
萧彧对皇帝没太多的感情,但他一死,就意味着安国的局势可能会发生动荡,自己目前这种安稳的处境也可能不复存在。
“他正值春秋,除了癔症,也没听说过其他的病,怎么突然说没就没了。”皇帝年纪并不大,才三十七岁,未免太过年轻了些。
裴凛之皱眉:“这就不太清楚了。新帝还发了一份圣旨过来,说你是长子,要求你即刻随刺史回京,为陛下守灵尽孝。”
萧彧冷漠地说:“这就没必要了,先皇要求我今生不能踏出崖州半步,我还是听先皇的吧。”
这个时候回京,只怕没到京城就命丧黄泉了吧,萧祎估计正在策划趁此机会将几个异母兄弟一网打尽呢。
裴凛之也非常赞同:“郎君说得对,咱们还是老实在崖州待着。”
萧彧说:“你去回禀来使,就说我正病得厉害,经不起舟车劳顿,无力回去尽孝。只能在崖州北向而拜,守孝三年,为先皇祈福。”
裴凛之听说他要守孝三年,顿时皱眉:“郎君大可不必守孝三年,一年足矣。”
萧彧知道他心疼自己,便说:“那就一年吧。”反正圣旨都抗了,不孝之名已经背上,三年和一年也没啥差别。
萧彧抬头望着明媚的蓝天白云,这安国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