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秋回到玄武司时,已是五更天。反正天色将亮,他便没有再睡,索性去了书房批复公文。
及至卯时三刻,他过来“伺候”黄壤起床。黄壤穿戴整齐之后,就发现自己有轮椅了。
第一秋将她放进轮椅里,那椅子特别适合她,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黄壤窝在椅子上,因为头发没乱,监正就没再重梳——看来他也有不擅长的事。
他推着黄壤出去,外面天阴沉着一张脸,将雪未雪。庭院间有学子捧着书卷经过,照例仍是向第一秋施礼。
偶尔经过亭台阁楼,上面也都挂着劝学的楹联。
玄武司的求学氛围十分浓厚。
第一秋推着轮椅,一路来到一间学堂。
还没到上学时间,先生正在调和土壤。见他进来,先生忙迎上前,道:“监正。”
第一秋摆摆手,找了个角落,把黄壤放到旁边。黄壤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让自己听课呢?
果然,第一秋搁下她,执碳笔在她周围画了个圈,转身走了。学堂里,先生看她,她看先生,两个人大眼瞪小瞪。
随着时间渐晚,学子们陆陆续续进了学堂。
先生也没办法,只得开始讲学。
黄壤端坐一旁,她这个角落视野极大,可以看见学堂全貌。而先生这课,讲的竟然是良种培育。这可撞上黄壤的专长了,她听得很是仔细。
只是这位夫子,也是纸上道理居多,实践极少。黄壤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补充。底下学子们不时偷看她,满眼好奇,个个精神百倍,连打瞌睡都忘了。
第一秋一路出了玄武司。外面是一条长街,两侧摊贩大多卖些笔墨纸砚,或者各类典籍。偶尔有个店铺,铺面也都是些学子常用之物。
第一秋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一路到了菜市口。
这里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第一秋找了个茶肆,这茶肆铺面陈旧,然而里面却十分干净。他一进去,掌柜的立刻就迎上来:“监正,还是老样子?”
第一秋嗯了一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掌柜的不仅送上来几样点心,还捎带一盏清茶。
第一秋闻着那茶香十分熟悉,果然掌柜的笑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名叫一瓣心。是百年前由黄壤姑娘亲手培育的变种,晚间小的送些到玄武司,给监正品品。”
第一秋扫了一眼茶汤,说了句:“有心了。”
那掌柜顿时喜笑颜开,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李禄也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第一秋面前,向他施礼:“监正。”
第一秋扬了扬下巴:“坐。”
李禄在他对面坐下,外面一阵喧哗。只见几个官差拖着一人过来。官差身穿黑色差服,腰间挎刀,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监的服饰。
此时,一个身穿绯袍的官员走出人群,正是白虎司少监谈奇。
他朗声道:“朝廷律令,仙门中人入上京内城,须持官府路引。昨日,经司天监查证,此人身为仙门中人,不遵法纪罪其一,藐视朝廷罪其二。今日由司天监白虎司当众行刑,着废其修为,杖一百!”
周围轰地一声,顿时一片哗然。
仙门中人,在百姓心中,地位一直相当崇高。
而今朝廷司天监,竟然公然将其带到菜市口受刑,此举只怕颇有深意。
毫无疑问,受刑的犯人正是昨日李禄口中所说的,来自玉壶仙宗的暗探。
谈奇宣布了犯人罪行,立刻一挥手。自有差役将暗探拖上来,按到一张刑凳上。
随后众差役三两下,直接将犯人当众剥了个精光。任那犯人百般挣扎辱骂,只是不理。百姓们退后几步,第一次看见“仙师”赤身受刑,又惊恐,又好奇。
第一秋一边饮茶,一边品着糕点,姿态悠闲。
大杖拍肉的声音格外沉闷,三杖下去就见了血。受刑人起初还叫骂,后来就岔了音。
掌柜的为李禄也奉上茶点,李禄却没心思动筷——司天监这么干,谢灵璧会善罢甘休才怪。
玉壶仙宗现在由二人主事,一是宗主谢红尘。二是老祖谢灵璧。
谢灵璧传位给弟子谢红尘之后,虽退居幕后,却并没有失去手中权柄。
他有多爱惜自己的声名,李禄可太清楚了。
果然,行刑到一半,天空一记惊雷,轰然一声炸在所有人耳边。
百姓捂着耳朵,再不敢看热闹,匆匆躲避。
空中云朵汇集,片刻之间,一道白光降下,飞快地裹住受刑的暗探。眼看白光就要带人离开,第一秋手中茶盏一倾。一片茶汤射出窗外,转瞬间化作一道金光。
白光与金光互相碰撞,砰地一声响,各自消散。
百姓们从暗处探出头来,悄悄查看。谈奇知道自家监正就在附近,倒也心中镇定,仍指挥着手下差役,硬是杖满一百,然后废去其修为。
那探子被打了个半死不活,又被废去修为。他披着衣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久久爬不起来。两个差役正要将他拖出内城,突然,门楼下的衔球石狮子一声怒吼——竟是活了。
它一步一步,来到暗探面前,吐去口中石球,衔起暗探,缓缓离开。它步履沉重,踩过长街,石板纷纷断裂。像是某人的示威。
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监和玉壶仙宗这回梁子结大了。
第一秋从茶肆出来,看了一眼断石残道,说:“着工部重铺街巷,账单送至玉壶仙宗。”
李禄应了一声是,道:“今日的事,只怕谢灵璧和谢红尘不会善了。监正不可不防。”
第一秋冷笑,并不理会。二人结伴而行,李禄很自觉地落后半步,道:“今日鲍武回来了,监正是否见他一见?”
鲍武是司天监另一个监副,大多时候,他带着监中弟子在外当差,为百姓做些降妖除魔的事儿。
第一秋嗯了一声,突然站住不动。
李禄一惊,以为有异,却见他突然进了一家胭脂铺。
胭、脂、铺?!
李禄忙跟进去。第一秋神情森冷,左右打量。铺子里老板娘见他二人这一身官服,早已是花容失色。
她舌头都打结了,问:“两、两位官爷,民妇这铺子在上京开了十来年了,做的可是正经营生。两位官爷可不要冤杀了良民呐。”
李禄也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但不觉异样。他只好问:“监正,此处可是有何古怪?”
第一秋缓步踱到货架前,仔细打量了一下上面的胭脂水粉。他拿起一盒鹅蛋粉,打开闻了闻,忽然问:“多少钱?”
“啊?”老板娘惊呆。
李禄也惊呆。过了片刻,还是老板娘先反应过来,她长吁一口气,连忙堆起笑脸,道:“官爷是想替娘子看看胭脂水粉呀!哎现在像官爷这般英俊有为又疼爱娘子的夫君,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许是危机解除,劫后余生的她对面前的英俊官爷充满好感。于是老板娘热情地道:“官爷您这边坐,这女人的胭脂水粉啊,说来话可长了。奴家给您二位奉上香茗,咱们慢慢说。”
司天监很忙的好吗?他哪有空听你慢慢说!李禄正要开口,第一秋走到柜台边,坐下。
……
李禄有什么办法?
他只好坐到第一秋旁边,听老板娘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胭脂水粉。
什么胭脂点雪、照花栖脂、墨锦艳……
好家伙。李禄听得昏了头。
第一秋脸上不带一丝笑,目光平静中甚至带了几分阴冷。但他听得认真。所以老板娘简直使出浑身解数,一副倾囊相授的架势。
半个时辰后,监正大人买了星子黛、额黄茜粉、桃花口脂、牡丹花冻……
李禄提着这些精致得过了分的瓶瓶罐罐走出胭脂铺,心中充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荒诞感。
而此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满山兰花已经凋谢了大半。
谢红尘一身白衣如披雪,肩上系水蓝色护领,腰间束同色腰封,其下挂玉。身为一宗之主,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威严,反而显得温和博雅。
他站在花田边,看着这些无论如何侍弄,还是慢慢枯萎的花叶。想不到,这些花原来是如此娇气的品种。而那个人在的时候,它们顽强如野草。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谢红尘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他转身施礼,道:“师父。”
来的正是谢灵壁,他身披玄袍,手挽一柄白色玉如意,脸色阴沉得要下雨。
见到谢红尘,他沉声道:“今日的事,你想必已经知晓。”
“师父是指,司天监在菜市口公然刑杖我宗外门弟子之事?”谢红尘语气平和,并无多少喜怒。
谢灵璧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是公然刑杖,而是让我宗弟子赤身受刑!第一秋这小儿,连这种下作的招数也敢用!”
谢红尘望着大为震怒的谢灵璧,突然问:“数日前,迷花宗老宗主做寿,邀我与师父同往相贺。我与师父离开之后,宗门立刻有四名贼人闯入。其实弟子想问师父,他们盗走了何物?”
谢灵璧微滞,立刻怒道:“这你应该问他们!”
“弟子清点过宗门密宝,并无遗失。”谢红尘心中存疑,不仅是因为谢灵璧的暴怒,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的妻子,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黄壤,已经失踪十年了。
十年以来,玉壶仙宗对外称她抱病休养。
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她不见了。莫名其妙地突然下落不明。
谢红尘为了宗门颜面,不能大张其鼓地去找。但私下里,他并没少花心思。十年无果,他心中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总觉得,无论发生何事,黄壤都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只要他还是玉壶仙宗的宗主。
而整个仙宗,若还有什么地方他没有找过。那一定就是谢灵璧的闇雷峰。
其实从一开始,谢灵璧就不同意谢红尘娶黄壤为妻。黄壤出身于仙茶镇,是一个落魄土妖黄墅之女。身份微贱也就罢了,又颇有手段和心机。
谢灵璧打从心里瞧不上她。
而一向对师尊百依百顺的谢红尘,在这件事上却选择了坚持己见。
谢灵璧不想因为一个女子而让他们师徒间生出什么嫌隙,最终应允了这门亲事。但也有条件——谢红尘每日里只有一个时辰能与黄壤待在一起。
说起来,也无非是要他克己守欲,不沉迷于儿女情欲。
谢红尘并未反对。他知道黄壤也不会反对。
——黄壤是个什么人,他其实再了解不过了。
这个女人,从小就是不认命的。
谢红尘即使沉溺于她织就的温柔乡,也并没有失去理智。他仔细调查过黄壤的生平。黄壤出生于乡野土妖之家,父亲黄墅好色贪财,家里兄弟姐妹众多。
而黄壤,是所有人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她娇柔端庄、聪慧娴静,又一直替父亲培育良种,美名远播。但这些,不过是表象罢了。
在这层美好的皮囊之下,她背着父亲私育良种,甚至避过朝廷私下售卖。讨好父亲,排挤、打压其他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一惯凶悍,但在整个黄家,没有人敢招惹她。
黄墅本就昏庸,被她哄得团团转,家里的良种,几乎都是她在培育。说她是一家之主也不为过,就是差个名分而已。
她以如此低贱的出身,硬生生地博出了一个“玄度仙子”的美名,响彻仙门与朝廷。
她身边一直有许多才俊示好,但她一边温婉相待,假作不懂。一边张着网,耐心等待最大的那条鱼上钩。
谢红尘就是条大鱼。
可能大到了超出她的想象。
所以从一开始,黄壤就在他身上用尽了手段。谢红尘从没有被柔情冲昏头脑,可他还是落了网。
他不顾谢灵璧的反对,一意孤行,娶了黄壤为妻。
这些年,他包容了岳父黄墅的庸碌无能,也平衡着黄壤兄弟姐妹的贪得无厌。他对自己的情爱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于是对黄壤一直冷静克制。甚至说,是有意冷落。
他将黄壤安置在祈露台,而自己很少过去。
谢灵璧与他约法三章,容许他每日前往,逗留一个时辰。其实他大多时候都不去。
哪怕欲望纵横交错、深深纠缠,他也能置之不理。
他知道,黄壤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果然,黄壤不在乎。
她像是没有任何埋怨,无论几时只要他过去,她总是盛装相迎。她安安分分地留在祈露台,钻研些美酒、香茗、茶点。
谢红尘不喜欢她培育良种,他认为宗主夫人频频出入农田,总是不雅。黄壤于是连这些也放弃了。
只因谢红尘喜欢兰花,于是她将整个玉壶仙宗都种满了兰花。
一百年的时间,她就从当初盛名在外的“玄度仙子”,变成了玉壶仙宗深受弟子爱戴的宗主夫人。
她极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长袖擅舞,又擅于拢络人心、沽名钓誉。于是人人皆赞她温柔端庄、贤良淑德。
谢红尘觉得自己不应该喜欢这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表里不一,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没有感情。
即使是谢红尘这样心性坚定的人,也能在成亲之前,与她宽衣解带、颠鸾倒凤。
谢红尘对这个人,其实心有鄙夷。可那些名门贵女不敢做的,她都敢。那些不能示人的风情,太过刻骨铭心。他一边清醒,一边沉迷。
黄壤失踪之前,做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这是二人成亲百年以来,她第一次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对他说:“夫君有没有想过,留意一下老祖的动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总觉得,夫君应该独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谢红尘当即怒斥了她。因为知道谢灵璧对她颇有成见,他已经极力避免了二人之间的交集。谢灵璧平日不上祈露台,黄壤也不往闇雷峰去。
他虽眷恋黄壤的风情,但也绝不会容忍这个女人置喙自己恩师。是以他再未多说,拂袖而去。
此后有长达一个月,他没有到过祈露台。
后来,黄壤就失踪了。
他以为是她又耍了什么手段,惹他着急。但是此后十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次,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