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壤的生机渐渐流逝,她抬起手,轻轻抽下头上透明的茶针。
那茶针融化的水珠,与她手上的血混为一体。
耳边是一片混乱的声音,谢灵璧的惨嚎令人心惊。
黄壤的目光移过去,只见那尊对战傀儡手中的金刚降魔杵已有一半刺入他头顶。他血下来,混杂着白色的脑浆。这让他形如恶鬼,说不出的恐怖。
谢红尘心中虽然焦急,但临危不乱。
他说:“苗耘之前辈何在?”
人群之中,苗耘之不用他多说,已经上得前来。他蹲在谢灵璧面前,抽出银针,想要先为谢灵璧镇痛。
黄壤窝在第一秋怀里,血流得越多,人就越冷。她开始发抖。
“苗前辈!”第一秋也不敢移动黄壤,只是道:“请帮我看看阿壤。”
可苗耘之毕竟只有一个,他回头看了一眼黄壤,也觉棘手。
倒是黄壤笑道:“不用了。”她将脸在第一秋胸前,忽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梦醒之后也要记得。”
“什么梦醒?”第一秋听不明白。
黄壤说:“谢红尘的身世有问题。他不是……不是谢灵璧捡来的。当年我为了更了解他,去他出生之地调查过,可我发现……谢灵璧在说谎。”
周围世界如冰如蜡,开始缓缓扭曲融化。
山脉流淌,宫殿软化,万物渐渐混为一体。
于是黄壤所有的话全部按下,她死死握住第一秋胸前的衣襟,然后抬起头,亲吻了他的下巴。
白骨崖。
黄壤醒来的时候,仍旧对窗而坐。
窗外是万丈悬崖,只能偶尔看见飞鸟经过。鸟尚且能逐飞而走,她却连动一动都是奢望。黄壤甚至觉得,梦中即便伤重、即便万般苦痛,总也好过这死物般的牢笼。
她从云端坠落,梦中所有的血与恩仇,都不过是加重梦醒之后的痛苦。
身后蓦地响起水声,黄壤不能回头,但她知道,是第一秋苏醒了。
啊,入梦之前,第一秋在她身后的浴桶里泡药浴来着。
果然,她身后响起赤足踏地的声音,显然,第一秋跳出了浴桶。
黄壤只觉得背后疾风一扫,轮椅已经被人转了过来。
她尚来不及看清面前人,一只手便轻轻按压在她的胸口,似乎在确认梦中的伤势是否真实。
黄壤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第一秋黑发披散,身上只草草裹了紫色的官服,显然极为仓促。
他蹲在面前,那外袍敞开来,黄壤就看见了更多的内容。
第一秋肤色其实很白净,只是左肩自下,半身青碧的蛇鳞显得极为刺眼。他身材劲瘦,腰身紧实。
咦,虽然本钱尚可,但也并没有什么缠于腰间的宝物嘛。
——难道那十二位花娘,其实是他请的托?!
传言果然不可信。
黄壤正在努力破除谣言,冷不丁第一秋问:“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居高临下,带着几分狐疑和探究。
我的天爷!鬼知道我在看什么!
黄壤瞬间回了魂,顿时神情呆滞,索性连目光也放空,努力装作听不懂。
第一秋一手拢着衣袍,一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同她对视。就在方才那一刻,他怀疑黄壤有意识!
她的眼神太过雪亮了。
可如果她真的有意识,那她方才在看什么?
真是……不能细想。
监正大人迅速拢紧衣袍,目带审视。黄壤努力虚化双瞳,目光散碎,一副乖巧精致假娃娃的模样。
而就在这时候,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苗耘之几乎是飞扑进来!
他一眼看见第一秋和黄壤都在,提着的心方才落回肚里。
“刚才发生什么事?!”他冲到黄壤面前,因为梦境实在太过逼真,他难辨真假。但眼见黄壤无恙,苗耘之终于长舒一口气。
“我们是不是又作梦了?”他问。
监正大人拢着外袍,正要回答,突然,外面一群医女、药童聚集于门口。
苗耘之的大弟子何首乌道:“师尊,方才我等又陷入了一场梦境。且梦境长达百余年之久。”
看来,这场梦与先时也一般无二。
苗耘之嗯了一声,却是对第一秋道:“她没有受伤!”
第一秋拢着衣袍,面无表情地道:“嗯。”
苗耘之神情凝重,道:“上一场梦,老夫听说谢灵璧、谢元舒乃至谢红尘梦醒之后都各有损伤!若是梦境无误,当初黄壤也受伤了。梦醒之后,她为何无恙?”
第一秋紧紧拢住外袍,答:“不知。”
苗耘之顿时吹胡子瞪眼睛,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不知?!你身为司天监监正,不知也不查?!”
第一秋终于道:“本座身为司天监监正,即便是要查,也总该先正衣冠。”
“……”苗耘之从被自己揪起的领口往下一望,才发现他光腿赤脚,紫袍下面什么也没穿。
而外面的一众医女们眼神似虎狼,盯着屋子里看。
“咳。”苗耘之松开手,道:“快快穿衣,真是成何体统!”
说完,他退出门外,正要关门。第一秋将手伸进浴桶里,突然道:“不对!”
苗耘之问:“什么?”
第一秋再次以手试探水温,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问完,不等苗耘之回答,他转身出门,一路跑到白骨崖的日晷处。
苗耘之等人跟过来,也都惊住——他们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可时间仍停留在原点,并未移动。
梦境或许跟现实时间并不一样,但总也需要时间。
第一秋沉声道:“方才浴桶里的水温度丝毫未减。足见日晷并未出错。”
苗耘之神情凝重,而就在此时,有人惊慌来报:“师尊,有鬼!”
“什么鬼!”苗耘之斥道,“光天化日慌里慌张!”
那弟子却道:“回师尊,真是见鬼了!弟子方才带着傀儡打扫房间,看见好几个病患。可他们明明已经病死了!”
一旁,何首乌突然问:“是蜀地来的那几个?”
“正是正是!”那弟子忙不迭道。
何首乌看向苗耘之,说:“这几个人,入梦之前确实是死了。但是师尊可还记得,梦中您为他们尝试了别的药,他们……活了下来。”
苗耘之飞奔过去查看,而第一秋也很快穿好衣袍。待要出门时,他为黄壤取来披风,将她一并推上。
那三名死而复生的病患,确实就在房中。
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的模样。
而这三人似乎并不记得梦外他们已经病死的事,他们笑着向何首乌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三兄弟的病症真是麻烦大夫了。”
何首乌后退了几步,直到与第一秋并肩。他说:“你们……现在感觉如何?”
那三兄弟活动了一下四肢,说:“已经好多了,只是每逢入夜,还有些头疼……”
他们清楚地讲述着自己的病症,苗耘之等人暗自心惊!
而第一秋则是低声问:“他们三兄弟的尸首,如何处置了?”
“他们无亲无故,乱葬岗随便埋了。”苗耘之也反应过来,顿时叫来一个弟子:“苍术,去找这三兄弟的尸首。”
乱葬岗离此不远,不一会儿,就有弟子来报:“师尊,尸首还在。除了有些腐烂,一个不少。”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苗耘之,也是心中震动。
第一秋说:“将尸体抬过来。”
那尸体有些日子了,自然是好闻不了。但诸人也没办法,只得掩着鼻子,将三具尸体重新挖出来,抬回白骨崖。
眼见尸体就摆在门口,第一秋叫来三人,问:“你们可识得这是什么?”
三人走到尸首前,看了半天,目露不解。
“这……这衣衫怎的如此眼熟?”其中一人伸手,想要翻看尸体身上的衣衫。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三人神情顿时凝固,随后,他们如同蜡一般融化。
很快化为乌有。
诸人回过神来,只有地上的三具腐尸依旧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这场景,难免便让人想到梦醒之时的情景。
苗耘之很快道:“这场梦结束,只怕所有人都会怀疑起源与黄壤有关。白骨崖护不住她。”他心思清明,立刻便开始筹谋对策:“你要将她带回司天监,严加看护!”
第一秋嗯了一声,突然道:“不知在下是否可邀前辈去一趟上京,小住几日?”
苗耘之微怔,随后叹气,道:“走吧。”
第一秋不以为他会轻易答应,尚准备了一套说辞。苗耘之却挥了挥手,道:“此梦如此蹊跷,关键都在此女。梦中百年之久,如今恐怕已是天下大乱。白骨崖虽是避世之地,然人生在世,何以避世?”
此时,整个世界都从梦中苏醒。
如果说第一场梦诸人只是惊奇,那么这一场梦,就让人觉出了恐惧。
因为此梦持续百年,许多人与物都与梦外有别。
于是那些梦外本应死去的人,如今纷纷出现。
可他们的记忆,全然是梦中的记忆。他们甚至并不知道,梦外的世界里,他们已经死了。
玉壶仙宗。
谢红尘醒在曳云殿,他双眼仍蒙裹着素绫,梦中情愫铺天盖地而来。
与黄壤的百年相处,似乎就在眼前。
他下榻,一路来到后殿。
可演武场上空空如也。
并没有黄壤。
谢红尘经过书案,蓦地发现,书案上竟然真的有一盆兰花!
他心跳顿时加快,整个人几乎踉跄着扑过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兰花之时,那兰花蓦然融化。它缓缓流淌变形,最后化为乌有。
书案上空空如也。方才所见如同幻觉。
谢红尘收回手,他召出心剑,直接御剑赶往罗浮殿!
而罗浮殿中,谢灵璧双手抱头,哀嚎不止。
谢红尘疾步上前,因为有着第一次入梦的经验,他甚至并不奇怪。
果然,谢灵璧功力大损,而且颅脑伤重。
但是,这恐怕还不是最严重的。
——就在梦中,谢灵璧当着无数仙门同道的面,不仅使用心剑对战黄壤,而且还输了。
输了尚且不说,他甚至破开演武场的限制结界,想要以全盛之势杀死黄壤。
堂堂一个老祖,被宗门一个后辈弟子打败。战败之后,恼羞成怒,破除结界痛下杀手。最后反被司天监的对战傀儡重创。
这些话,无论哪一句,对谢灵璧的声名都是毁灭性打击。
“抓住那贱婢!”谢灵璧抓住谢红尘的手腕,语态狰狞如恶鬼,“我要将她凌迟碎剐,以解心头之恨!”
他已经变成了这样。谢红尘看着眼前人,只觉得陌生。
谢灵璧一直以来,便十分注重身份。几时这般失态过?
“我会找到她。”谢红尘道。
他因着梦中百年的修炼,第一梦损失的功力倒是补了回来。只是眼下谢灵璧的事,恐怕整个玉壶仙宗的威信都会大受影响。
“不是找到她!是抓住她,抓住她!”谢灵璧双手抱头,似乎里面真的插进了一把金刚降魔杵。
谢红尘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黄壤与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为什么入梦之后,一直向他复仇?
是的,复仇。
事到如今,谢红尘已经明白,第一梦中的一切,都是黄壤主导。
而第二梦,她的报复更加直接——她选择投身学艺,当众打败了谢灵璧。
谢红尘回忆梦里梦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并不了解她。
梦中她的话,是真的吗?
他必须找到黄壤,但其实,经过这两次入梦,他已经有了寻找的方向。
上京。
皇宫与朝廷都乱成一团。
梦里一百年,多少不该死的人死了,而本该死去的人又活了过来。
特别是皇宫里,当初被用以试验虺蛇血的皇子皇女,本来剩九人。
可如今,足足有八十余人得以存活!
这些原本死去的人,个个都遵循着梦中的记忆,并不觉哪里有错。
朝廷上下第一次遇到如此怪事,顿时求助的信件雪片一样发往司天监。
李禄、鲍武愁白了头。
——第一秋还没回来。
而此时,仙茶镇黄家。
黄墅也正大发雷霆。
——就在梦里,他被黄壤算计,不仅被废去了修为,甚至为黄壤白白地种了一辈子地。
息壤润土,是需要耗费己身修为的。
这个贱婢,她就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能再修成人形!
黄墅心头震怒,亲自赶到玉壶仙宗,吵着要见宗主夫人。
而玉壶仙宗也正处混乱之中,黄壤又早已失踪,哪有人搭理他?
黄墅只好在山门前大吵大闹。
幻蝶门。
戴月嫁了个不错的人家,本来生活十分舒心。
——她是黄壤的贴身侍婢出身,又由谢红尘亲自举荐。师门和夫家,哪有不厚待她的道理?
但就在这场梦中,她背主忘义,冒领主人功劳,而且被宗主谢红尘识破,当众处置。
这样的事,无疑是揭开了她的一层皮。
周围所有人看待她的眼光都变成怪异。
她的夫家原本是清正人家,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事?
于是联合幻蝶门一起,发信至玉壶仙宗,向谢红尘和黄壤重新求证梦中之事。
可玉壶仙宗自顾不暇,哪里能应对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百草峰的弟子忙着照顾谢灵璧,谢绍冲、聂青蓝等人要为老祖解释他梦中的卑劣行径。更为严峻的是,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等人同时赶到玉壶仙宗。
三位仙门大能要求见见宗主夫人黄壤。
谢绍冲去哪里请出黄壤?
世界陷入了混乱,谢酒儿仍然留在百草峰。
此时此刻,谁能顾得上一只小虫子的她呢?
这场梦里,她如梦外一样遇见了黄壤。可是,黄壤放开了她。
曾经谢酒儿埋怨过无数次。她觉得当初如果不是黄壤认她为养女,她便不会受养父多年冷落。
可这场梦中,黄壤果然没有再收养她。
于是梦中便没有她。她只是一只金蝉,因为有点儿灵气,默默地生活了十几年。最后也没能得成正果,老死于泥土之中。
她再也不会理我了。谢酒儿突然想明白这件事,直到此刻,才陷入无可自拔的悲伤。
而此时,司天监飞来一只绿刺蛾。
它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监正大人的书案,气喘吁吁地停留在窗棱之上。
——果然不是亲生的啊,就连找都没人找一下。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