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三月,司天监监测天象,发现明年将有百年未逢之大旱。
而目前的良种,虽也有耐旱之物,但远不能抵挡这样的天灾。
而朝廷也并没有育种师,可以短时间内培育真正可以应对灾情的良种。
一时之间,民心不稳,谣言四起。
百姓开始囤粮,顿时粮价混乱,许多米铺甚至遭到轰抢。地里粮食未成熟,已经被人偷偷收割。
朝廷不得已之下,只得派出重兵,一方面稳定秩序,另一方面,稳定粮价。
可无论如何,必须有新的良种用以抗旱。
第一秋只得前往息家,拜访息老爷子。
如今育种世家,实力最为强悍的,无疑是息老爷子。
只要他能出手相助,那么也许梁米之事,还能解决。
息家。
这里的土地有别于任何地方。
金沙一般的土壤细腻润滑,握在手里如水一般柔软。
穿过雕画精致的影壁,方算是进了庭院。
长长的走廊外,自有假山流水,亭台如画。
第一秋由仆人带领着,一路前行。不知道经过了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了会客的花厅。
息老爷子身穿一身黑色布衣、布裤,连脚上也只得一双布鞋。只有领口和袖口翻出一线雪白的里衣。
他端坐主位,手里握着一串提珠,正反复盘玩。
见到第一秋,他也只是略略点头,道:“监正请坐。”
第一秋向他略一拱手,落座客席。
自有仆人奉上香茗,息老爷子淡淡地一伸手,道:“监正请品茶。”
第一秋道了声谢,举起茶盏小饮一口,这才道:“息老爷子许是听说了,如今朝廷观测天象,发现明年定有旱情。本官这次前来,乃是与息老爷子商量,请息老爷子亲自出山,解救万民于水火。”
“嗯。”息老爷子用鼻子应了一声,随后道:“此事,老夫也听说了。”
第一秋见他神情不太热衷,自然知道他有后话。他说:“若能得息老爷子相助,想必此事定会迎刃而解。”
无论如何,马屁先拍。
然而,息老爷子显然不吃这一套。他闻言笑道:“监正过誉了。只是老夫这边,也遇到一件难事,一时无法分神培育良种。”
“哦?”第一秋挑眉,道,“息老爷子请讲。”
息老爷子盘玩着提珠,好半天才徐徐道:“近几年,良种售卖十分艰难,我也听到不少育种师都在抱怨。一些破坏行规之事,只能供某些暗处小人沽名钓誉。但其实,对良种远景,十分不利。朝廷还是应该管管。”
他这话说得隐晦,第一秋微怔,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不祥的猜想。
“息老爷子是指……”他不动声色,轻声试探。
息老爷子缓缓放下手中杯盏,露出一副长者的慈爱之状,道:“也是随便说说。监正莫要往心里去。我老爷子岁数大了,见不得不守规矩的人或事。难免啰嗦。丰儿……你陪监正大人多坐坐,待会儿就请监正大人留在家中,多喝几杯。”他转头吩咐自己的长子息丰,“你们都是年轻人,在一起也活络些。我就不掺和了。”
他一番话,点到为止,意图却异常分明。
第一秋虽然年幼,但毕竟出身皇室,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听不懂?
息老爷子想来是知道了第三梦的事,要求朝廷出手整治。
第一秋陪着息丰喝了一顿酒,息丰倒是热情周到,全不提方才息老爷子的话。当然了,也不提培育良种抗旱之事。
息家的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了。
第一秋吃过饭出来,等候在偏厅的李禄和鲍武连忙迎上来。
“监正,谈得如何?”李禄跟在他身后,小声问。
第一秋心事重重,半晌,他终于道:“他想对付第三梦。”
“什、什么?”鲍武微怔,他抓了抓头,“息老爷子?为何?第三梦先生虽颇有人气,但毕竟良种只卖散户平民。息家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同他为难?”
他想不明白。
还是李禄解释道:“因为息家每年也有大量的良种,会流入黑市。这些良种,往往会卖出比官价高得多的价格。而第三梦先生平价售种,平民散户不再同黑市交易。他自然也断了一条财路。”
鲍武惊呆:“息家?息壤一族的主支嫡系!他们还需要赚这点钱?”
第一秋说:“不止息家,几乎所有育种世家,都会赚这笔钱。”
鲍武似懂非懂,半晌问:“那不是在喝散户平民的血吗?”
第一秋没有再说话。
鲍武是个武痴,他这样单纯的人,自然想不透其中关窍。
本禄倒是耐心解释道:“这不仅是一笔收入,也是育种师处理残次品的途径。否则那些劣质的良种,卖给谁去?”
鲍武一脸不敢置信:“劣种也要出售,那百姓明年收成如何保障?”
“要不怎么叫黑市呢?”李禄叹道,“好歹总是胜过一般粮种。还有,育种师的身份阶级根深蒂固。如果一个专卖散户贱民的育种师能够培育出优于绝大部分育种师的良种,还因此有了人气和民望,那其他育种师算什么?”
鲍武听得头皮发麻,李禄道:“真是想不到,育种师对第三梦先生已经如此忌惮。监正意下如何?”
第一秋脸色已经十分阴沉,闻言道:“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先生。”
李禄点点头,道:“可惜第三梦先生仙踪难觅,否则我们还可以向他求助。他若肯培育良种,此事也能逢刃而解。”
第一秋深深叹气,道:“说得是。可先生终究是下落不明,如何能请得他出手相助呢?”
“哎呀!”旁边鲍武不耐烦地道,“依我老鲍看,那第三梦先生也是心忧天下之人。只要他得知监正大人是替万民求良种,定会相助。不如我们就在上京城中贴满告示,求他老人家现身!”
“也是个办法。”李禄点头。
第一秋总觉哪里不对,但终究也没阻止——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果然,一回到上京,司天监立刻张贴出告示。
万民围观,发现这是一张朝廷写给第三梦先生的书信。
信中表明为应对明年旱情,求第三梦先生出手相助。
这样公之于众的书信,一共一百余张。分贴在上京城里里外外。
而其中每一张,都由第一秋亲笔书写。
“这是对第三梦先生的尊重。”监正大人落笔郑重,“他值得。”
公开信贴出去,万民沸腾。
第三梦先生,由暗转明。
先时,他只是一位隐于市井,默默培育良种卖给散户的育种师。
虽然许多散户知他技艺高明,也暗自传扬,但毕竟只是一个游散的育种师,全无师承或来历。
可如今,朝廷公然抛出橄榄枝。
民心怎能不沸腾?
百姓议论纷纷,谁不想见一见这位先生?
可也有许多人担忧。
第三梦先生这样做,冒了多大的风险。恐怕这些散户比朝廷明白许多。
往年黑市的粮种是什么价?如今从第三梦先生这里买良种又是什么价?
他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也有百姓日夜守在公告信之下,呼喊第三梦先生千万不要露面。
甚至次日,所有公告信全部被涂改或者撕毁。
百姓们开始质疑朝廷的动机,因为有人传言,监正大人拜访息家之后,就设计想要诓出第三梦。
息老爷子最初看到公开信,本是勃然大怒。但后来听到百姓议论,心中也颇有些狐疑——难道真是朝廷设计,想要诓出第三梦再暗暗处理?
这些伎俩,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他决定暂时观望。
如果第一秋真能处理掉这个祸患,到时候自己再出手,也还是能博一个万世传诵的美名的。
于是息家袖手旁观,其他育种师纷纷按兵不动。
——他们都看息老爷子的眼色,而且这个第三梦,确实是个毒瘤,非得挖除不可。
于是事情一时之间,版本各异。
而第三梦之名,也渐渐被所有人得知。
虽然他并未现身,但是古宅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了。
这些日子,不断有人前来探访。
有人纷纷进言,要求第三梦先生千万要藏好身份,莫要出现。
也有人扮成贫民散户,想要低价购买良种。
当然了,这里的管家也非常人。他调查十分细致,再加上散户土地不多。这些假冒之人也极难占到便宜。
一时之间,暗里便有更多人咬牙切齿。
——自己通过朝廷批量定购的良种,品质竟然比不上这卖给散户之物。而且价格更贵。
这谁能不气?
一时之间,育种师不满,各地大户抱怨。
终于这一日,有数人纠集而来。刚一进院子,就开始打砸滋事。
“第三梦快滚出来!你培育的良种,我们尽心侍弄了半年,结果颗粒无收!”几个壮汉将一包杂草样的黍杆丢在地上,骂道:“我们一家人可就指着这粮食过活!第三梦昧着良心挣钱,这是喝了我们的血,还要嚼我们的骨头啊……”
随着这男子话音落地,他的“八十岁老母”立刻坐倒在地,开始呼天抢地、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