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观测的大旱,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土地开始龟裂,井里缺水。
民间千里赤地。
育种世家暗自留心着梁米,祈祷这玩意儿也一并旱死。
而民间对第三梦的谩骂,渐渐低微了下去。
在田里其他庄稼纷纷枯死之后,只有梁米,依旧傲然挺立。
恶劣的气候,像是对它的考验。日头越来越烈,太阳煎烤着大地。
而梁米长得更矮了,它叶片肥厚,如仙人掌一般,牢牢地锁住每一滴水。
等到远处的河床里都再也打不到水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现——梁米的叶、杆、茎里面都有丰富的汁水!
那汁水偏苦,入口微涩。
但这种时候,哪还有人顾得了这个?
大家干渴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就以嚼梁米叶求生。
第一秋更忙了,司天监铸器局打造了新的打井锥,他每日测试能钻井的深度。
好几次他回到家,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也累得不想说话。
上京也缺水,黄壤索性买了除尘的法宝,每日替他清理衣衫。
他不想说话,黄壤也懒得同他说话。
于是两个人经常各行其事,一句话也不讲。
民间更缺水了。渴死的牲畜随处可见。
而雪上加霜的是,一些百姓因为热毒,患上了严重的毒疮。
毒疮日渐严重,开始传染,渐成瘟疫。
瘟疫渐渐传开,一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开始告急。而因为大旱,普通药材根本种不下去。
久不现世的苗耘之,开始在育种世家之间奔走,希望大家能转而培育抗旱的药材。
育种世家因为先前在梁米的事情上栽了个跟头,如今还是想要借此事翻个身。
——老被人骂,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时,该死的第三梦又跳了出来。
——黄壤是什么人?
能让这些人占了便宜去?
沽名钓誉的事,虽然她早不爱了,但是也可会了。
于是此时,黄壤跳出来,借第三梦之口,交出了苦莲的良种。
其他育种世家纵然是有这个心,然而谁有她动作快?
这苦莲是一种改良药材,其母苗,从梁米种子收获之后,她就开始下种了。
于是,司天监代替第三梦先生,将这批苦莲发到医所和白骨崖,由二地共同熬药,以抑制疫情。
这苦莲很苦,但效果却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治疗毒疮也最为对症。
于是“第三梦”的声名,渐渐响彻民间。无数百姓开始供奉他的长生牌。
想象着息老爷子咬牙切齿的模样,黄壤真是乐得做梦都要笑出声。
而就在此时,苗耘之到访!
这老头也不掩饰来意,直接道:“听说你认识第三梦先生,”他规规矩矩的投上拜帖,道,“你就替老夫向他传个话,就说老夫对他育种的本领极为佩服。想同他当面一叙。”
苗耘之的辈份自不必说,能与谢灵璧称兄道弟。
他这一声“佩服”,黄壤真是直冒冷汗。她说:“这……”
苗耘之双眼一翻,骂道:“老夫让你问问第三梦先生,你莫非还要推脱不成?”
“不敢不敢。”黄壤忙道——说不得又要装一回高人了。
两日后,“第三梦”约苗耘之在第一秋的封邑相见。
第一秋听说此事,特地赶回来,也想再见“第三梦先生”一面。
于是当天傍晚,金红的落日点燃了半天晚霞。
第三梦仍是身穿宽大的黑袍,头戴长长的黑纱帷帽。第一秋一身紫色官服,苗耘之则是一副大儒打扮。
三人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
第三梦手握一根枯枝,写了句:“因何见我?”
一向傲气暴躁的苗耘之见到第三梦,似乎突然收敛了所有的脾气。他看着第三梦握着枯枝的手,那手纤长细嫩,显然是女子所有。
第三梦居然是个女子。
苗耘之心中震动,半晌居然拱了拱手,道:“久慕第三梦侠名,前不见收到先生的苦莲,苗某十分震惊。这些年苗某研究苦莲多年,一直想要提升其药效,先生所育,正是苗某梦中所求之物。是以,苗某特地前来感谢先生。”
……大可不必!
黄壤努力端出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打鼓。
面前坐着的可是苗耘之!何惜金见了也要行晚辈礼的。
若让姨母、姨父知道她让苗耘之一口一个先生地叫,非揍她不可。
黄壤端正神色,放缓动作,一字一字写道:“份内之事,不必挂怀。”
面对如此气定神闲的神秘高人,苗耘之显得更为尊敬——见了他仍这么从容,显然是位不世大能。
莫非是玉壶仙宗那些已经隐世多年的长老?
不,也不可能。
那帮人,哪有第三梦先生的胸怀和才华?
黄壤越冷淡,苗耘之就越虔诚,他问:“苗某想知道,先生如何能培育出这样的苦莲?”
——当然是因为……梦外你曾四处寻育种师培育苦莲,给了我们你的研究所得啊。
黄壤略微犹豫,直接在地上剽窃了苗耘之当年交给她的药效分析。
她一字一字,写得不紧不慢,尽是前辈高人的风范。
苗耘之一边看,一边大为震憾:“这、这与苗某所想,不谋而合。但苗某行医多年,临到晚年才有此想。前辈竟也有此心得,莫非也是哪位医门大贤?”
“不不不!别怀疑,这就是你的东西啊!”黄壤心中慌乱,手上却稳健——毕竟当了多年的宗主夫人,也没这么容易怯场。
她一字一字地写:“眼见旱情,略作研究罢了。”
苗耘之差点给她跪下:“前辈才能盖世,请受苗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啊!
黄壤忙伸出手,微微一摆,示意不必。
——她敢受这一拜,屈曼英真的会打烂她的屁股。
但即便是这样的阻拦,也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旁边,监正大人道:“苗前辈毕竟年事已高,先生不愿领受他的大礼。晚辈代替苗前辈,拜谢先生救命之恩。”
话落,监正大人撩衣跪倒,二话不说,向“第三梦”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梦先生端坐不动。然帷帽之中,黄壤的表情早已不可描述。
老天保佑,希望我一辈子不要掉马啊……
求求了。
面前,苗耘之又问了几味药材改良的事。黄壤以枯枝代笔,答得缓慢,却流畅无比。
——能不流畅吗?
这些药材,梦外苗耘之早就找黄家培育多回了。每次稍有不懂,定被他怒骂,骂完之后,头上都是他喷溅的唾沫。
啊,好想借此良机,把他当年喷出的唾沫喷回给他。
不过算了。
——日后万一掉马,姨母怕不捶烂我的狗头?
黄壤心思乱转,面上却不动如山。
苗耘之越同她交流,越是相见恨晚。最后还是黄壤示意会面结束,第一秋几乎强行将他拽走。
唉,高人不好当啊。
尤其是自掏腰包的高人。
黄壤一想到苦莲母种的花销,就一脸愁苦。
等到这一场旱情结束,毒疮之疫也得到了控制。第一场大雨润湿土地的时候,第三梦已经“封神”。
苗耘之对他的推崇,让所有百姓都相信这绝对是一位心怀天下、惊才绝艳的前贤高人。
而息老爷子眼见计划落空,干脆想了个更卑劣的法子。
这一天,民间有谣言隐隐传出,称第三梦先生,其实就是息家的息老爷子。
这谣言越传越真。
而且就在这当口,息老爷子“无意中”流传出了梁米的母种。
——他本就是当今盖绝天下的育种师,又有丰富的育种经验。区区梁米,见到了良种,难道还不能培育母种么?
百姓一分析,觉得这事儿确有可能。
一则,第三梦先生的古宅就在上京。息家也在上京。
二则,第三梦先生所育良种,从无败绩。若不是多年育种,怎么可能如此顺畅?
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向息家聚拢。
息老爷子对于这样的事,早有心得。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反正第三梦又不出现,是谁不是谁,有何区别?
这一日,息老爷子的长子息丰,大摇大摆地去了上京第三梦先生的古宅。
他去了也不说话,只是进到里屋,查看了里边的良种。随后一言不发,径自离开。
第一秋和黄壤闻讯赶到的时候,他早走了。
长街之上,关于第三梦就是息老爷子的事,似乎就此得到了证实。
不知实情的百姓开始纷纷感念息老爷子。
“这一招真是高啊。偷梁换柱,弄假成真。”黄壤喃喃道,“本姑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向第三梦先生磕过三个响头的监正大人站在古宅门口,好半天才笑了一声。
“真是喜从天降啊。”监正大人转身看向黄壤,黄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一秋道:“既然第三梦先生已经证实是息老爷子,那第三梦先生欠本座的地租,估计可以讨要了。”
黄壤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话:“我错了,你比息老爷子可厚颜无耻多了……”
监正大人提醒她:“先生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难以负担的开支吗?”
“那可真是太多了!”黄壤一双眼睛闪出奇异的光辉,高兴得搓手,“我这就替先生整理一番!!”
当天下午,监正大人整理了第三梦这些年所有的开销用度,直接去了息家。
同时,司天监向外界放话。
称因第三梦先生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一应开销,皆由朝廷垫付。
“既然如今,第三梦先生已经证实就是息老爷子,那么这些账目,还请息老爷子结清。”监正大人站在息家门口,当着围观的百姓,笑得清如朗月、如沐春风。
他高声道:“第三梦先生胸怀苍生,息老爷子德高望重。本座真是万般敬佩,这份账单,便也打了个八折。请息老爷子过目。”
说完之后,监正一揖到地,等着息家人取走账单。
息老爷子接过这份账单,差点没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