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内城。
黄壤和第一秋消失了一天一夜——主要是一个不留神,船飘远了。咳。
第一秋驱着小船回到上京时,黄壤还在补瞌睡。
“你且睡着,我去城西看宅子。”第一秋道。
黄壤睡得迷糊,也没听见他说什么,胡乱地应了一声。
第一秋轻抚她额间散落的碎发,道:“船中有防守结界,你莫要下船,知道吗?”
黄壤嗯了一声,监正见她睡得昏沉,也舍不得再吵她,便离船而去。
黄壤醒来的时候,船外等着一个人。
她打开船舱门,好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谢宗主?”
——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啊!
谢红尘在船外,等候了不知道多久。此时见到黄壤,他微微侧过身,道:“阿壤姑娘终于醒了。”
咳。黄壤猛地缩回船舱,开始整理鬓发和衣裳。
——夫君面前尚能无状,但在前夫面前,必须仪容光鲜好吗!
半晌,她重出船舱,随手收了这小船。
谢红尘这才道:“玉壶仙宗有宗规,私自偷师学艺者,须废其功体。长老们,恐怕不会接受你梦中学艺的说法。”
他这么一说,黄壤便心中有数了。
她说:“是灵璧老祖派宗主过来,执行宗规的。对不对?”
谢红尘道:“师父确有此意。但……我自然也要查清真相。”
“宗主想要了解真相,那便再好不过了。”黄壤下了小船,道:“我正好有一个真相,是谢宗主亟须了解的。”
谢红尘眸光闪动,而黄壤一言惊人:“谢宗主的身世,并不像灵璧老祖所说!”
“什么?”谢红尘万不料她会说出这话,顿时皱眉。
黄壤在他下一句话出口之前立刻阻道:“谢宗主且听我说。据灵璧老祖所言,您祖藉紫桐郡,在二百三十六年前岁末寒冬时被逃难的父母丢弃在玉壶仙宗山门之外,是否?”
谢红尘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
似他这般的天纵奇才,哪怕一点微末小事,也会受尽关注。
是以,他的生辰、乃至父母、家乡,在后来都被查得仔仔细细。
谢红尘出自紫桐郡,生于正月初一。同年五月,紫桐郡闹水灾,其父母带着他逃难。及至年底,其父病死。其母实在无以果腹,只得将不满一岁的他丢弃在玉壶仙宗山外之外。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恰逢谢灵璧将他捡回,抚养至今。
而他的父母,宗门自然也是查过的。
那对夫妇,男名叫解靖,女叫斐芳。
二人并没有躲过那场饥荒,解靖病死之后,斐芳曾为人浆洗缝补渡日。
但是凡人寿命短暂,在谢红尘尚未展露头角的时候,斐芳也老病而亡。
如此的紫桐郡,因为乃宗主之乡,一直颇受关照。
郡中也专门为解靖夫妇设了祠堂,里面陈列了许多当年旧物。
这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问题。
谢红尘道:“所以?有何可疑之处?”
黄壤道:“在梦中,我为了更加了解谢宗主,专门去过一次紫桐郡。”
谢红尘愣住,黄壤道:“然后我发现,玉壶仙宗每年的弟子初筛,是从三月开始。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十八岁的少年,均不错漏。紫桐郡也一样。”
谢红尘心中一跳,顿时明白了她的话:“你是说,如果我是正月出生,那么三月,就经过玉壶仙宗的弟子灵根测试?”
黄壤赞许地道:“正是。以宗主的资质根骨,总不可能连入选弟子都达不到。所以,如果按宗主的身世,那宗主应该早被选入了仙宗,而不会跟着父母逃难。”
谢红尘沉吟许久,道:“偶有遗漏,也是可能的。”
黄壤道:“初时,我也这般想。可后来,我闲来无事,帮着整理法卷。弟子初筛的法卷管理最为松散,我看见紫桐郡,思及宗主,便随手翻查。”
她极为肯定地道:“我在上面看到了解靖的名字!宗主出生那一年,玉壶仙宗确实对那个婴儿做过弟子初筛。但是他并没有通过!”
“怎么可能?”谢红尘愣住。
黄壤道:“我当时也十分震惊,于是找了个机会,向宗主提及此事。”
“后来呢?”谢红尘问。
黄壤颓然道:“话刚起头,便被宗主训斥了一番。宗主说……”她目光悠远,回忆那段起源,“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她学着谢红尘的语调,竟然惟妙惟肖。
谢红尘愣住。
黄壤接着道:“然后,没过多久,灵璧老祖突然闯进我的住处,私自对我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我被囚在罗浮殿深处的密室里,暗无天日。”
谢红尘缓缓后退一步,久久不语。
黄壤道:“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是谁告密。我总觉得,谢宗主哪怕是不信,总也不会对他提起。”
谢红尘许久才问:“你说,你查阅了当年紫桐郡弟子初筛的法卷?”
“对。”黄壤道,“我确定上面有解靖夫妇的名字。”
谢红尘心跳渐快,许久才道:“玉壶仙宗的法卷,每一卷都有留影术。会记录任何一个打开过它的人。但……一般弟子都不知情。”
“啊……”黄壤微怔,许久才无奈地笑笑:“多谢解惑。那我终于是个明白鬼了。”
她是明白了,却换谢红尘不解了。
——若自己身世有假,那自己是谁?灵璧老祖为何编造自己的身世?
他只能问:“除去这些,你可有实证?”
黄壤不敢提及更多,她现在是朝廷的司学。如果一味只是攻击谢灵璧,只怕谢红尘更加不信。
她只能道:“就算玉壶仙宗的法卷有留影术,谢宗主总有办法打开,对不对?”
谢红尘没有说话。方法他自然是有,但是如果他当真去开,就代表他对自己的恩师产生了怀疑。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女子的几句话。
黄壤见他沉默,只得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但着实不知如何让宗主相信。”
然而,谢红尘却道:“我会验证你的话。”
黄壤愣住,谢红尘直视她,道:“我会验证。但若此话有假,我将再来找你,执行宗规。”
“哈。”黄壤失笑,“我真是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谢红尘拧眉。
“是啊。”黄壤轻声道,“当初要是宗主也这般言语,我大抵不至于……半生衔恨。”
“黄壤,”谢红尘终于问出这句:“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为何一见如故?为何心心念念?为何仅仅几句话,便动摇我心神?
黄壤笑道:“过眼云烟罢了。我等宗主回音。”
说完,她又伸了个懒腰,道:“再晚些,我夫君怕是要回来了。他这个人,素来尖酸小气,宗主还是不要同他相见了。”
她称呼那个人,作“夫君”。
这两个字,如两根尖刺。
谢红尘转身而去。
西城,第一秋进到这座宅院。
宅子很不错,入门即影壁,再往里走,便是个精致的四合院。院中厢房厅堂齐备,亭台错落。再往后,里面还有个后院。
后院没怎么打理,生了些杂草。
户主是个管事,跟着他一直解释,道:“这里原本空着,大人只需略作打理,便是个好地儿。”
监正大人环顾左右,早已想到许多方法,能让夫人欢喜。
他嗯了一声,复又看向角落,角落里有填埋的痕迹。他问:“这便是那口井?”
管事擦着额上细汗,道:“不瞒大人,正是。老爷出事后,大家觉得不吉,便将此井填了。”
他言语实诚,第一秋随口问:“看这庭院,原也是个富户。你家老爷为何投井?”
管事叹了口气,道:“大人这话,可问及了伤心事。我家老爷,确是京中富户。原来做些布匹、瓷器生意,那也是红红火火的。可老爷膝下空虚,直到四十九岁,天赐一子。一家人爱若珍宝,那是捧在手心怕飞,含在嘴里怕化。”
第一秋挑眉:“所以?”
管事道:“可谁知,小少爷刚过完三岁生日,竟是不见了。”
“小孩走失,原也常见。”第一秋不以为意。
那管事道:“大人说得是。可我家小少爷,原是从不离人的。当夜他在房中睡觉,奶母子就在一旁守着。结果奶母子一觉醒来,孩子就不见了。大人不知,这奶母子知道小少爷是一家人的心肝宝贝,平时也警醒着。可就这么睡了一小会儿……”
他摇摇头,叹道:“一家人四处找遍了,眼见两年过去,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家老爷……思念成疾。他老说小少爷在井里,我便派人将枯井淘了又淘,哪有人影?后来,我家老爷狂疾发作,终是堕井而亡。”
第一秋问:“不曾报官吗?”
管事道:“怎么没报?我家老爷塞了不知道多少银子,可全无声讯。我家小少爷,生得玉雪可爱,活泼机灵。可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你说这……唉,家破人亡啊。”
第一秋随他走完这院子,心中实在起疑。
上京内城,巡守森严。
怎会出现此事?
他道:“三岁小儿走不了多远,宅子里都已找过?”
管事的对此事早已不抱希望,道:“别说这宅子了,整个内城也是掘地三尺,每一处都翻过。可怜我家老爷,几乎散尽家财。他死之后,家里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这宅子,却也因为谣言纷纷,卖不了几个钱了。”
第一秋点点头,道:“写下契书,自去司天监领钱。”
管事的惊道:“大人不曾带银子?”
监正坦然答:“本座前日成婚了。”见管事仍旧不解,他补了一句,“家中夫人掌财。”
管事了然。
待写下契书,监正心里却始终悬着这事儿。
他在这宅院之中,来来回回,又走了数遍。
宅中有木马、秋千,孩子最爱的滑梯等等。
厢房还保留着孩童居所的模样,里面博浪鼓、布老虎等玩具虽然落灰,却也清晰可见。
那孩子会去哪儿?
司天监。
黄壤刚回来,正逢管事的过来领钱。黄壤一看契书,上面写着白银二百两。
这个价在上京内城,何况还是那样一处宅子,简直跟白捡也没两样。
黄壤喜滋滋地付钱,旁边宗齐光扫了一眼,犹豫道:“司学,这可是座凶宅啊。”
“去去去,要不是凶宅,我还不买呢。”黄壤挥手将人赶开。
旁边沙若恩笑了一声,道:“监正和司学这般节省,何不直接住官舍?一两银子也不用花费。”
黄壤被踩中痛处,不由怒目:“你懂什么?小屁孩儿!”
而此时,适逢宗子馥路过。
黄壤一见他,脸都要着火。他却一脸坦然——老实说,这老头还算是厚道的。他若是等到二人洞房之后再出声,黄壤非羞死不可。
他扫了一眼契纸,也道:“你们还真买了这处宅子。”
黄壤意外:“怎么宗少监也知道?”
宗子馥道:“上京有名的凶宅,那家齐老爷,说来也算是京中有名的商贾。”他摇摇头,“孩子一丢,就跟失了魂似的,也无心生意,最终坠井而死。真是,世事无常。”
黄壤再次看了看手上的契书——这宅子,不会真闹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