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歌纵然一夜未眠,醒得却是很早。
她打开房门,茧人族的空气里带着一股暗沉的芬芳。是情丝的味道,初嗅微甜,再嗅清苦,尾调又开始回甘。
沧歌深吸一口气,不远处有声音道:“玉姑娘醒了?”
声音入耳,已经十分熟悉。沧歌循声望去,只见茧初丝就站在不远处,正对着她微笑。沧歌纵然被情丝所纠缠,她也起了疑心。
自己初来乍到,茧初丝却如此上心。他又没中情丝,此事如何说得通?
她缓步来到茧初丝面前,晨曦垂照,世界灿艳。茧初丝沐光而立,似乎融化在薄雾清露里。沧歌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每近一分,心跳就狂乱一分。
恋爱脑真是要不得。明明已经感知到危险,却满心缱绻难以自拔。
沧歌站到他面前,浓烈的情丝枝枝蔓蔓地穿透她。她张开双臂,那样用力地拥抱他。一切心动,只不过因为情丝啊。她明知如此,心中却泛起一股酸涩。正是空气中情丝的气息。
茧初丝微怔,他轻叹一声,缓缓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玉姑娘受情丝影响,情难自抑。我都明白。”他温柔包容,甚至并未闪躲。
沧歌将头埋入他怀中,想要推开他,手掌抵在他肩头,又显得无力。
茧初丝将手背到身后,任由她静默拥抱,与自己的本心抗争。
不远处,另一个茧房里。
少仓帝站在窗前,窗帏也是丝织的,薄如蝉翼,半透明。他目光越过窗纱,看见漫天烟霞自云端坠下,碎光迸溅,万物都沦为涂鸦。
少年人,有些绮丽心思并不可耻。
披雪城密境,沧歌对昼神的关注太多了。她六百岁之后,就拜入自己门下,从弱水被接到玄穹。自那以后,她接触最多的人,就只剩下自己。
情爱之事,若视之为洪水猛兽,早晚必被其吞没。倒不如放开手,让她好生体验、感悟。
少仓帝身为师尊,只希望她洞悉迷障,勿生执念、道途无阻。
为此,拥抱亲吻是平常。
神交体合亦然。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双方垂钓人都已经挂好鱼饵,彼此垂下了钓竿。
就看谁是那尾鲜鱼了。
此时,茧王宫。
所有的丝绸都被运送到这里入库,由大总管茧重织统一登记造册。登记完成之后,他会根据库存,转卖给前来收丝的商贾。
茧人丝,以蚕丝数量最多。情丝次之。所以来往商贾也大多收购如上两类。
至于功德丝和罪孽丝,既能成就神魔,也能克制神魔。
——少仓帝何等人物,依然在此受到重创。何况其他各界?
这也是茧人族战力平平,却能久踞一方的根本原因。
不管修神还是修魔,大能们也都惜命,谁愿意拼着被功德丝、罪孽丝污染的风险,攻杀一个茧人族?
所以,哪怕两千年前,黄金蛹几乎被少仓帝杀绝,依然没人敢混水摸鱼,去挑战这头垂死之兽。茧人族也得到了两千多年的喘息之机。
现在,茧王着一身黑色丝袍,头戴黑色王冠,手里更握着一柄黑色曲杖。曲杖如蚕,蚕头正在她手中,只剩双目点点射寒芒。
她轻轻摩挲着权杖,周身黑丝动荡着,吸食着天光。于是,她自己便成为了黑暗本身。
茧重织离她一丈开外,周遭的茧人也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她。
当今茧王,名叫茧心。乃上任茧王最小的一位公主。茧王死后,茧人族几被灭族。她小小年纪,不得不从一位千娇万宠的公主,成长为一代重建故园的君王。
如今,两千多年的光阴如水般逝去。
茧心也早褪去了当年稚气。她手中黑色的曲杖感受到主人杀意,吐出一股黑息。
“他来了,是不是?”茧心开口时,声音冰冷威严。两千多年前,她还非常幼小。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战火倒映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冰冷地凝视着杀戮,一身袍服半玄半赤,斑斑驳驳全是鲜血。
那是茧人族的血,是她的亲族、她的子民的血。
茧重织不敢直视茧王,垂首道:“吾王英明。太古神仪已经在仓颉古境出任灵尊。突然前来黄金蛹,导致无数大能闯入我境。随后,这玉腰奴便带着他的妹妹前来我族,说是想要求购情丝。她这妹妹,虽有蝶妖羽翅,但是其容貌,与其座下弟子沧歌一般无二。如此明显的破绽,真是令人不解。”
“不解?”茧心面容沉静,道:“两千多年来,他无数次打探我族。本王猜测,他确实需要功德丝。”
茧重织道:“他身为玄穹共主,本身功德无量。若真是大量需求功德丝,难道……难道当年那一战,仓颉古境真的受到了影响?”
猜测说到这里,他又皱眉:“但是若仓颉古境真受罪孽丝影响,此方世界如何安稳至今,至今不现端倪?两千多年了啊。”
茧心垂眸,右手指腹仍是摩挲着权杖,道:“不管为何,他既然有求而来,本王又岂能让他空手而回?总要赠他些什么才好。”她抬眸,看向被运送入宫的功德丝。
功德丝太稀有,如今送来的也不过仅此一匹。但其色如黄金,光耀宫室。
茧心周身黑丝如受威胁,手中权杖威胁地连连喷吐黑息。
她盯着这匹功德丝,道:“都退下吧。”
“是。”茧重织躬身道。
这么多年,茧心从来都是亲自收藏功德丝。即使是茧重织负责功德丝的织造,也并不知她将这丝藏于何处。
而且,功德丝也从未向外售卖过。无论外界开出何等高价,茧心一律拒绝。
若非她以罪孽丝修习魔茧一道,茧重织都要忍不住怀疑——功德丝是否已被她挪用。
“少仓帝……”茧重织告退时,听见自家君王喃喃低语了一句。
这个名字,是茧人族的噩梦。
当年屠杀已经过去,但是恐惧烙印在所有茧人心里,两千年不能平息。
现在,他居然又胆大包天地踏入了黄金蛹。茧重织忧虑地叹息,仓颉古境与黄金蛹乃是血海深仇,已不能化解。
他的到来,又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弱水。
九溟照例仍是吸收灵尊传承。恒渊灵尊启智之后,见多了神、魔闭关苦修。几百年静修都是稀松平常。
可他从未见过,一个神修炼之时,竟然还要准时回家!!
起初,他强烈反对。但现在,他已经逐渐麻木。
九溟体质孱弱,即使是留在披雪汀,也不能日夜吸收传承卷轴。她需要休息适应。所以,夜间返回海洋,对她影响不大。
而她回到海族之后,还要开启水心符,同步展示售卖一些货品。为此,九溟只能任由恒渊灵尊喝骂,依旧我行我素,无动于衷。
——海族一直以来,签下无数契约。她若停止卖货,违约金怎么赔?
故此,她再苦再累,也坚持每天晚上至少一个时辰卖货。
此时,她坐在灵池中的玉座上,仍是苦苦吸收着卷轴上的法咒。这进度当然是缓慢的,但她也已经竭尽了全力。
外面,海无脊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焦急地道:“少神……少神您能听见小的说话吗?”
九溟不得不睁开眼睛,她擦去脸上细汗,问:“何事?”
海无脊道:“少神,木鬼长梦的药童又在弱水外吵着要见您,已经被诸神打落凡间了。”
九溟嗯了一声,说:“他好歹也算木源之后,水源会留他一条性命的。即便受一顿打,也不妨事。”
殿外,海无脊顿了顿,还是说:“少神,他说……他说木鬼长梦病死在桐叶草堂了。”
九溟整个人凝固成雕塑,许久之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喔。”
海无脊不再说话,她于是闭上眼睛,重新吸收那个法咒。法咒摇摇晃晃,纵然不稳,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没入她的身体,被她所吸收。
趁着她调息的时间,恒渊灵尊问:“木鬼长梦是谁?”
九溟熟练地调息,道:“一个朋友。”
恒渊灵尊说:“朋友故去,你还能静心吸收法咒。想必不算熟识。他的药童为何甘冒神谴,也要前来通知你?”
九溟目光虚无地注视前方,许久才道:“因为我与他之间,也算是有点交情。”
多少个日夜晨昏,多少的笑泪交织,多少次患难与共,又多少次相伴相依。最后,只剩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结语。
恒渊灵尊草草闻听,只觉平常。
九溟也很快就开始吸收下一个法咒。仿佛方才的事,只是过耳云烟。
黄昏时分,屠疑真君仍旧前来,为她带来小食,又为她护法,再送她回海洋。
九溟神色如常地向他道谢,甚至照例妆容精致地做了一个时辰的货品展示。
她冷静地处理完一切事宜,方才前往桐叶草堂。
草堂冷冷清清,往日蓊郁药田也瞬间丧尽了生机。九溟缓步走进去,烛火如豆。堂前门板被拆下一块,铺在屋中。上面睡了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因为其母是凡人,所以他死之后,也并未化为木身。他仍穿着那袭发白的青衣,可因为瘦成了枯骨,青衣也太过宽大,罩袍似地笼盖了他。
他生前也算是救人无数,可现在,桐叶草堂并没有其他人前来。那个遥远的木鬼世家,在他失去价值之后,连一个身后体面也不屑给他。
药童伏苓跪趴在尸身边,他今日强闯弱水,受了不小的惩罚。虽不致死,却又哪还能硬撑?
九溟走上前,发现他早已昏睡了过去。听见声响,他吃力地睁开眼睛。
“哇——”看清九溟,他嘴一撇,终于哭出了声音。“你怎么才来?!”他扯着九溟的裙摆,再没有平日小药童的稳重,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你怎么才来,你们不是相爱吗?”
他撕心裂肺,一声又一声地质问:“你们不是相爱吗?”
九溟轻轻抚摸他头顶,许久问:“买纸钱了吗?”
伏苓仍旧痛哭,嘶声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对他?为什么啊?”
九溟不答,只是温和地再问:“棺木也没有准备吗?”
伏苓喉头泣血,哭得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