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融塔外,何惜金等人已经几次尝试冲塔。
但是塔内情况更加混乱。圆融塔中黑色的怨气弥漫开来,强行入塔的人无不被怨气所伤。
众人不得不留于塔外,观望等待。
忽然,张疏酒问∶你们有没有听见水流之声?
水流?
诸人屏息.侧耳细听。流水声渐渐逼近,忽而有人指着前方,道∶快看!
众人举颈而望,只见远处,滔滔江河向此而来。眼见浪潮就要没过上京,却在此处停住。
武子丑快步来到河岸边,只见河对岸一片新绿,生机盎然。再反观自己周围,黄沙弥漫,如同末世。
这是怎么回事?周围有人低声议论。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河岸边,迟疑徘徊。
黄壤就这么跟随师问鱼,她逐渐看出来,这条河不断奔流,渐渐首尾相联,圈出一方圆形的世界。
这是一个薪新的天地。
空气清新,万物生长。
肉眼看上去,同以往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师问鱼缓缓来到河岸边,他注视着一河之隔的人们,看他们三三两两地渡河。
不时有人淹死在河流里,他目光平静。黄壤问∶有人在陛下面前痛苦死去,陛下为何能此冷静
师问鱼淡淡道∶红日起落、百草荣枯,不过是天道秩序的一种。他转过身,看向黄壤,人之生死,也是如此。
黄壤沉默。
河边传来欢呼,有人成功渡河。
成功者于河岸之上赤足奔跑,庆幸自己脱离苦海。由此鼓动了更多人向河对岸游来。
可河中水流湍急,那些争相渡河的人,十不存一。黄壤站在岸边,默默注视。
师问鱼悠然道∶圆融塔之乱尚未平息,随吾来。说罢,他当先沿河而行。
修仙之人,脚程总是快上许多。
黄壤跟在他身后,能够看见河对岸的世界。也许是因为天道秩序的修复,对面世界沙化的并不快。可饶是如此,也能见到满目的昏黄。
黄壤盯着师问鱼,见其步履匆匆,如同赶路。——难道说,他其实也并未完全控制这方世界?
黄壤心中生疑,但这也是可以解释的——如今不见第一秋和谢红尘。这二人肯定还在圆融塔中。第一秋肉身已经成熟,谢红尘身负雷音达寂的血脉,而其本身又天资卓绝、修为精深。
他们一定还在抗争。
如今师问鱼看上去犹如天神降世,可他毕竟还未夺得完美肉身。那些在河流里苦苦求生的人,都成为了他怨力的源泉。
所以,他极力想要引诱所有人渡河。一是归顺于他,二也是加强怨力,稳定圆融塔。
黄壤心中闪过许多念头,而前方渐渐现出许多人影。黄壤一眼看见了熟悉的人。———屈曼英!
原来河对岸,已经是上京!
昏黄薄沙中,圆融塔仍隐隐可见。屈曼英等人站在河对岸,以手搭棚,向此张望。
师问鱼微笑,道∶以你之能,要劝降他们,想必不难。
很难。黄壤道,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怕死的。特别是我姨父、姨母这样的人。
师问鱼点点头,道∶说得是。但是,他们同样也不知道真相,不是吗?
黄壤愣住。师问鱼徐徐道∶他们的世界崩塌在即,你也看到了。只要让他们先行渡河,以后时日漫漫,他们总会接受现实。
他盯着黄壤的眼睛,笑道∶以他们的修为,渡河并无危险。你看,你想要的人,朕都在——替你留住。朕相信,你也有足够的智慧,回报朕。
黄壤没有反驳他,她当然有无数法子,能说服对岸的人渡河而来。事情到眼前为止,好像对她都不算太坏。—-还有什么比身中盘魂定骨针更差劲的事呢?
黄壤想了半天,自嘲般一笑∶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她缓缓走近河岸,只差一步,几平踏入水中。
而河对岸,屈曼英举目远眺,终于认出了她。阿壤—她高声喊,阿壤是你吗?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目光交汇,尽在她一人。这些面孔,一张一张,有的熟悉,有的陌生。黄壤看了许久,忽而,她转身道∶你要让我说话,总要有传音法宝能让他们听见吧?她语带讥讽,难道要我靠嗓子喊?
师问鱼也不同她计较,自怀里掏出一个传音海螺,递到她手中。黄壤将那海螺举到唇边,咳咳地咳了几声。
果然,她的音色清晰地传开,那些距离遥远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我是黄壤。黄壤低头,发现自己裙衫散乱。她整理了一番,复又正色道,我现在站在另一个世界,与诸位对话。
她注视左右,师问鱼就站在她身后,密切注视着她的一言一行。
这样不行啊,话风半点不对,立刻就会被他控制。话不太好说啊。黄壤心中为难。
而正在此时,在这方风清日朗的世界里,突然尘沙四起。
黄壤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只听师问鱼沉声道∶是你?!你竟然打破了光阴囚牢?!
什么是光阴囚牢?
黄壤不知道,但是当她看清那团黑雾中是什么的时候,她连血脉都生起一股暖意。——黑雾之中,是一条巨蛇。
只见它蛇鳞青碧,眼若铜铃,血盆大口中还嘶嘶地吐着蛇信。而眼角蛇纹妖冶欲滴。
第一秋!黄壤喊出这个名字,然后她似乎便拥有了无边勇气。这个世界,会有人是困境中的阳光,是险难时的盔甲。
果然,那巨蛇甫一冲来,立刻横隔在师问鱼和黄壤之间。
师问鱼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荡起一丝惊愕∶你真是……令人意外。
巨蛇身上带伤,如一座高山,人立在黄壤身后。
黄壤没有回头,她不再担心什么师问鱼。她耐心地整理好自己的餐发,又沾了水,把脸也擦干净。
最后,她手握海螺,一字一顿,道∶我以第三梦之名,请求诸位不要渡河!师问鱼被魔塔蛊惑,以无数人的怨念和痛苦为灵气,铸造了这个世界。因为圆融塔对天道秩序的破坏,这才导致原本秩序错乱。你们的泅渡,只会增强他的力量!
她的声音透过这传音海螺,响彻了整个大地。那些迫切想要逃离绝地的人,终于开始犹豫迟疑。
黄壤的话,或许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第三梦先生在民间的影响力太大了。
她以此为名,无数人都开始将信将疑。
孽障!师问鱼终于被激怒,他手握拂尘,一招出而千丝动。万千残影向黄壤而来!
而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甩动蛇尾,带起一阵飓风。飓风与拂尘相撞,只听轰然一声响。土石横飞,河流动荡,黄壤却仍好好地站在河岸边。
黄壤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她不去管身后的激战,只是盯着河对岸。有人厉声问∶黄壤!你口口声声道有人作恶,却为何自己也在对面?这自然也是很多人疑惑之事,当下便有人纷纷质问附和。
黄壤突然发觉,这竟然自己到了装逼的高光时刻!
她挺直腰背,面色沉痛,道∶吾不忍百姓受难,特为查明真相而来。
一沽名钓誉这样的事,老娘最擅长了。哼!
她一字一字,开始说服众人∶天道万物,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师问鱼不同,他妄图化身为神,掌控众生。此人心已入邪,罪不可赦。芸芸苍生,岂能向他乞求庇护?
她一身正气,浩浩清风。
师问鱼额际青筋乱跳,恨不得一掌将其拍死了事。可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牢牢地缠住了他!
师问鱼心中恨极,有人想要夺舍!他猛然化作一团黑雾,就要将第一秋的蛇身牢牢包裹。可第一秋的反应何其灵敏?
在师问鱼化雾的瞬间,他也化作一团黑雾-灵魔鬼书,他原本也是会的。
这邪功虽然记载了夺舍的窍门,但它可能也从未想过,两个灵魔鬼书的修习者,如何夺舍?果然,师问鱼拿他毫无办法,只得又同他战成一团。
河对岸,有人问∶黄壤.……不,第三梦先生!如今世界化沙,我们若不渡河,岂不是只能等死?!
黄壤伫立在悠悠河畔,手握海螺,道∶天道能自我修复,只是因为圆融塔之力的破坏,力有不逮。只要诛杀师问鱼,销毁圆融塔。天道必将重回正轨。
就在她身后,师问鱼与第一秋正在恶战。
而黄壤并不回头,她面向人群,身隔长河,道∶在你们之中,有不少自梦中复生的人。如今天道力量减弱,已经无法纠错。但你们的存在,令人天道停滞,人道错乱。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自人群之中,看到了息音,也看到了黄洋。她看到了许许多多已逝之人。
这些人也同样注视着她。
有人厉声问∶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我们自裁吗?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凭什么…….他话音未落,便被更激烈的声音打断。
第三梦中,因为第三梦先生的出现,育种世家的退让。良种充裕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可就太多了。
比如师问鱼的皇子、皇女,就因为没有试验独蛇之血而全部存活。
你自己逃生了,却劝我们赴死?!有人怒骂,依我看,这邪魔不是陛下,是你!也不能这么说,她可是第三梦先生.…….什么第三梦!说不定就是罪魁祸首.……
人群嘈嘈杂杂,一时之间,什么声音都有。
黄壤丝毫不以为意——喜欢沽名钓誉的人,脸皮就是厚。
想当初,她可是凭着黄墅之女的出身,硬生生地博了个玄度仙子的美名。
她道∶吾受盘魂定骨针之刑,早已是个不生不死的废人。此事,想必大家都知道。盘魂定骨针?这样的刑器,当然是人人皆知。诸人议论纷纷。黄壤徐徐道∶留在此地,吾能复生。但,即便如此,吾仍不能留下。
周围一片寂静,黄壤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死死缠绞住师问鱼的第一秋。
她微笑着道∶家夫正以一己之力,对抗首恶。就在诸位之中,有我死而复生的母亲,有我两世缘分的养子。我们都有无数难以舍弃的人。但是,归正天道,终究是为了杜绝越来越多的人经历同我们一样的人间惨事。
民众之中,诸人自然不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服。
而黄壤却是丢弃了手中的传音海螺。她手中光芒一闪,却是心剑再出!众人只见一片强光泼撒,她已经向着师问鱼和第一秋的战场而去。
师问鱼肉身本就虚弱,单以眼前的战力而言,他根本不能力敌第一秋。
但是第一秋也伤重,这才容他拖延。而如今,黄壤加入战局。纵然她修为不足,但她剑道高深。师问鱼顿时左支右绌。
终于,黄壤的心剑划破他的袍袖,他的血顺着指尖滴落。
圆融塔中,所有黑雾都感应到了这种虚弱,开始动荡不安。谢红尘借着师问鱼力量削弱,他终于找到了这座法阵的阵心!只见一片黑雾之中,一座蓝色的符文。
法阵若圆盘,圆盘中,十二条刻度均匀排列。而其中有红、黄、蓝三色针,红色最长,黄针其次,蓝针最短。此时,三针正以圆心为支点,均速行走。
法阵的符文不时闪烁,谢红尘对法阵也知之甚深。他细看许久,立刻明白。三色针分别为年、月、日!
谢红尘对照今时今日,缓缓扳动指针。他五指滴血,黑雾在他身边蠢蠢欲动。
黄壤这边,河水似被狂风惊动,涌起滔天巨浪。第一秋嘶嘶一声,黄壤一边猛攻师问鱼,一边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一秋不再试图说话,黄壤却灵光一闪,道∶谢红尘!他在试图控制圆融塔!巨蛇点头,下巴差点磕在黄壤头上。黄壤斗志大胜∶杀了他再说!
而此时,师问鱼走投无路,他猛地化身黑雾,在巨蛇眼前虚晃一影,随即扑向黄壤!
他竟然试图夺舍黄壤!
黄壤只觉得头脑晕眩,几乎站立不稳。但随即,另一团黑雾扑过来。第一秋所化的骷髅,发狂般撕咬师问鱼。师问鱼本计划以最快速度夺舍黄壤,然而他低估了疯狂的第一秋。
他所化的黑雾,在一瞬间就被第一秋蚕食得所剩无几。他闷哼一声,猛地化为人身,跌坐在地。而一身鲜血,如身披红绸。
塔中,谢红尘压力骤减!
在师问鱼极度虚弱之后,圆融塔终于认他为主!他用力扳动三色针,使之一一归位。外面乾坤倒转,众人只觉头脑一阵眩晕。
师问鱼冲进圆融塔,想要再度夺回主位。可此时,正逢圆融塔与现实之间时间交错,他一步踏空,整个人如堕虚无,消失在圆融塔的台阶之上。
黄壤感受到这种融化,她回身,牢牢抱住面前的巨蛇。蛇面目,狰狞可怖。她却微笑着。
第一秋。她轻声呼唤,巨蛇安静凝视,目光温柔。
黄壤轻轻吻过它眼角的蛇纹,轻声道∶师问鱼说,维持这个世界,是盘魂定骨针唯一的解方。我相信,他没有骗我。
巨蛇垂下头,在那双竖瞳之中,黄壤看见自己的面容。她轻轻抚摸蛇头,说∶破梦之后,如果我还活着…拔了我头上的金针吧。
第一秋猛然抬头,他已经无力再化为人身。而蛇身又不能说话,他眼角湿润,竖瞳之中,明亮如水泊。
我这个人……其实没那么坚强。我喜欢华衣美食、自由自在。陪在你身边很好,可这样的陪伴对我而言,还是太痛苦了。她努力面带微笑,保持自己最美好的形态,第一秋,让一切都结束吧。
巨蛇沉默地注视她,直到她也随世界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