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终帝后起驾离开后,与宴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了仪华殿。其时约是未初时候,午后的御花园春光正好,不急着离宫的皇室贵胄们,多散走在御花园中赏花闲聊,惬意地打发闲暇时光。
从前秦贵妃成为皇后后,太子萧绎地位便有些尴尬,如是独木,少有皇室贵胄与他往来,而今他又成了晋王,地位处境更是尴尬,越发无皇室中人主动与他亲近了。
越是身居高位,越知权争暗流之险,越会趋利避害,以免失了所拥有的富贵荣华,故而如今有脑子的皇室中人,是不可能主动来和萧绎攀谈示好的。
能主动凑上来前,硬是要和萧绎道长道短的,自是没脑子的了。我望着面前八十多岁的靖北老王爷,想起宴中有人悄声聊说老王爷得了痴病,时不时会发作,连自己的儿孙都忘记。
看来这会儿是病发了,靖北老王爷颇有兴致地拉着萧绎聊忆往昔峥嵘岁月,像是给他一把扇子一壶茶,能听他海侃上一下午的。
论辈分,靖北老王爷是萧绎的曾祖那一辈,萧绎自不能不理不睬、失了礼数。萧绎边应和着靖北老王爷的话,边向我看了一眼,无奈的眼神似是在说,给他一点时间,他安抚好靖北老王爷,就跟我走。
我觉得无妨,靖北老王爷是如今皇室中辈分最高的,皇帝见他都得和气些,萧绎和他走近些不是坏事。就笑对萧绎道:“无事,你陪老王爷多聊会儿,我去那边赏会儿花。”
就单独走开了去,来到时雨亭远处的桃花林中。随意渐走了一会儿,我听到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是长乐公主在吩咐宫女采摘桃花苞蕾,娇俏的嗓音蕴着任性,“轻一些,别摘坏了,若是做出的桃花饼不好吃,云峥不喜欢,本公主饶不了你们。”
我望见长乐公主就在前方,原是要悄然转身离开的,然而为时已晚,还未默默转身,已被长乐公主看见。
我知长乐公主因喜欢云峥而讨厌我,又知她性子较为傲气任性,和云峥的刺猬脾气有些相似,见着不喜欢的人就要刺一刺,想长乐公主既看见我,大抵就要拿话刺我了。
长乐公主是皇帝和秦皇后的掌上明珠,如何能和她针尖对麦芒,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只能忍一忍先。
边如此想着,我边默然驻在原地,无奈且微微紧张地等待着长乐公主的犀利言辞。
然而长乐公主却似比我还要紧张,且神色间竟似是有几分尴尬与心虚。
我心中惊诧,疑心我是不是眼花看错时,那边长乐公主已忙敛了面上尴尬与心虚的神色,如平常盛气凌人,高傲地一叉腰道:“我可不是在学你!难道就只有你能做桃花饼,本公主就不能做吗?!”
先不说这句话怪怪的,且说,我做过桃花饼吗?完全没有印象啊,难道又是我那失去的八年记忆里的?
我失去八年记忆这事,只萧绎和绿璃知晓,外人并不知晋王妃落水后伤了脑子,虽身体是二十有四,记忆却只有十六岁。
为不起风波,我不欲与长乐公主过多纠缠,也不深究她这句话的意思,就客客气气地道:"公主殿下当然可以做桃花饼,公主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话说得客气、面上神色诚恳、态度也很谦和,可不知为何,长乐公主听我这话后却似更生气了,似是猫咪陡然间炸了毛,一时怒目圆睁的,脸也通红,“你……你……你嘲笑我!”
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我一头雾水,正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时,见长乐公主狠狠一跺脚后,径冲我走过来,劈头盖脸地叱道:“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荡|妇,祸水,你也配嘲笑我!我是公主,你算什么!你有什么!”
宫苑内此刻皇族不少,这要闹大了惹得众人围观过来,吃亏的只会是晋王府。我为平息莫名其妙就这般了的事态,只能接声说道:“是是,公主无所不有,我远不能及。”
我这话说下,长乐公主骤然就收了声。我以为公主乐意被吹捧、火气消了时,却见长乐公主撇了撇唇,怒视我的双目突然就眼圈儿泛红。
这世道真不知叫人如何是好,我一个被当面叱骂的没什么反应,反而盛气凌人叉腰骂人的人,这会儿看着像要掉眼泪了。
我不敢再说话了,我发现我对长乐公主说的每句话,我自以为恭敬和气彬彬有礼的言辞,好像每一句都在起反效果。
我默默时,长乐公主在眼泪将洒之际,嘤咛一声,撞掠过我身旁,往远处去了。
我担心长乐公主会去找皇帝皇后告状,虽然我也不知她有什么状可告的,但还是担心,就回头看去,见长乐公主洒泪跑着跑着,撞进了齐王夫妇的怀里。
我……溜之大吉。
连忙回到时雨亭附近,我见亭中的靖北老王爷正犯春困,虽嘴上还在断断续续地絮叨着,但眼皮已耷拉下来、频频点头。
萧绎见我回来,迎前含笑道:“曾叔公快睡着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轻步上前拉住萧绎的手道:“我们这就走吧,离宫,回府。”
萧绎自然没意见,我就与萧绎一路出宫。各府马车停在南华门外,晋王府的马车被齐王府的煊赫阵仗拥堵在墙角,我与萧绎一时走不了,得等齐王府的仆从将齐王府的车马拉一拉。
正等着时,我听到有人“哎哟”了一声,是齐王府的马夫在牵马时被马踹了一脚。
我看踹人的那匹马披金鞍戴玉辔,不仅身上装具非凡,眼神像也不似寻常马匹,带着趾高气昂的凶煞之气,想起绿璃之前与我闲聊时说的传闻。
传闻齐王好养烈马,出行时马车曾在闹市狂奔踩踏,致人伤残。按律法此事当治罪,但齐王府用银钱与威势堵住了那些人的嘴,受害者不出面,此事就只是个传闻而无实据。
听着像是性情骄狂的齐王会做出的事,只是可怜了那些伤残者,大抵他们知晓不可能真叫齐王服罪,与其得罪齐王,不如默默拿钱茍活过下半生。
那日踩踏人的马,或许就是眼前这匹,马夫这会儿被它一脚踹在心口,疼得脸霎时苍白。
马夫一边硬撑着,一边向我告罪,说不是他偷懒不肯使力,是这马脾气烈,平日只听齐王殿下的,一般人牵不动它。
我听了立刻心中后悔,连忙说不急着走了,让马夫到一旁歇着缓缓。这马这般暴烈,若再来一脚,怕不是要将人踹吐血了。
等待马夫缓过劲时,齐王夫妇也已到来,这下齐王夫妇登车先走就是了。
我等在一旁,看齐王在将走之时,“表面兄弟”地与萧绎闲说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齐王虽是在同萧绎讲话,眼神却似若有所无地落在我身上。
正思绪缥缈,我忽听到一声烈烈马嘶,见齐王那匹金鞍马突然发疯,凶悍地向我冲来。
我一时躲闪不及,被撞摔在地,还未来得及爬起身时,擡首就见那马已高高地扬起马蹄,狠狠地朝我身上踏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听到了一声清泠的刀响,雪白的刀光如破云斩雪在我眼前霎然闪过,劈向了金鞍马的脖颈。
疯马一声悲鸣,热血汩汩流溢,浇透了少年郎的衣发。萧绎浑身血红,面上道道血流淌如小溪,似是从地狱里拼杀出的修罗恶鬼,墨色双瞳冷峻深不见底,唯在转看向我时,流露出人间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