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说“信”与“不信”,而说不敢,“不敢”二字,细较起文章来,似可大有深意。
仅是臣子不敢妄疑皇子而已,而非心中并无怀疑?
若主审此案的谢沉是这般想,那情势对我与萧绎更加不利了。
我心中忧急,彻底停下脚步,恳切对谢沉道:“我与晋王绝无谋害皇后之心,请谢相明查。”
谢沉道:“王妃放心,臣定彻查此案。”
我相信谢沉会秉公办案,查案过程中不会被任何强权所胁迫,可是,可若秦皇后铁了心要用玉如意案摁死我和萧绎,甚至不惜自己给自己下毒,那些太医宫女等并非是被收买而是在说实话,秦皇后自己也不是在装病而是真中毒了,这真相要如何查?
若是那般,真相就只有一个,被进献的那柄玉如意确实有毒,而我与萧绎难逃罪责。
暮色中,我看向谢沉,“请谢相坦言相告,如今可有查到任何有利于我和晋王的人证物证?”
谢沉未语,而他的沉默,实际上已经算是给了我回答。
应该还不止如此,先前我问谢沉是否不信晋王,谢沉既说“不敢”,便是实际有可能不仅没查到任何有利于我和晋王的人证物证,还掌握了不利于晋王府的重要证据。
我又问:“敢问谢相,圣上可有规限查案之期?”
谢沉略一沉默后道:“皇后娘娘哭请下,圣上只给了三日查案之期。”
今日一过,便就只剩两日了。这般艰险情势下时间又如此紧急,如何能有转圜。我心中一片寒凉时,唇际却浮起笑意,看着谢沉道:“谢相可还记得绿璃?”
谢沉似未想到我这时会忽然提起这个,眸光微擡落在我的面上。
我继续含笑说道:“绿璃是我的侍女,曾随我在谢府待过几年,虽有痴病,但是个心性善良的好姑娘,若此番我与晋王不能再活着回到晋王府,烦请谢相收留绿璃于谢府,稍加照料。”
谢沉眸光微颤,“王妃何出此言”,略一顿后,他垂目掩下眸中颤影,向我道,“王妃既是清白无辜,当信事情定会水落石出,勿要灰心。”
我看着面前身着朱色朝服的谢沉,看他虽向我微垂首躬身,可身形却似松坚贞似竹清正,想他真是个好官、好人。
从前我信了绿璃所说的我在谢府未曾与谢沉红过脸的话,真以为我与谢沉过去相处融洽,哪里知绿璃所说的“未曾红过脸”,是指我在谢府夜里放火时犹能面带微笑。
我在谢府时,与谢沉或许确实有时可以和睦相处,譬如曾做过的蟹黄豆腐,譬如那幅双人同画的莲花图,都可以证明一二。
但除此之外,肯定不是一点矛盾也没有的,至少放火这事,谢沉应不可能不对我有意见。还有我那时身为谢家寡妇却总出去厮混、败坏谢家门风的事,谢沉就算表面不与我这长辈起争执,难道心中真就一点非议也没有吗?
虽然心中对我种种行径应是不满甚至有怨,但我失忆以来,几次与谢沉相见,他对我都是谦恭有礼,未曾流露出一丝怨意。
谢沉待我很是宽容,而今我到这般地步,他也愿意和我说几句好话,在明明已和我了断了旧情、和我说过“无话可说”之后,在这样险难的时候,他还是愿意维护我一二、安慰我几句。
真是……很温柔的人。我心头感慨着,似涌堵着不少话要对谢沉说,但要张口时也不知要说什么,就对他道:“过去我在谢府时,做的许多事,使谢相为难了,我很抱歉,但过去的时光无法改变,只能和谢相说一句对不住……”
话说出口后,我才觉着听着跟遗言似的。谢沉听我如此说,眸中竟似是掠起一丝痛苦的涟漪,是真切的隐秘的痛苦,使他喉咙沉哑,仿佛言语艰难,“王妃……你……你不要这样说……”
断续沉哑的言语仿佛是被上苍拧挤在掌中的旧光阴,片刻寂静后,谢沉嗓音沙哑地轻道:“那年你我往法源寺拜佛时,你曾中签文‘逢凶化吉、长命百岁’,你总说法源寺香火最灵,为何现下却不信了。”
我自是记不得这事,对此只能哑口无言时,又见此刻的谢沉似同我之前所见不大一样,心中飘起一丝恍惚。
似是浸着深深酸涩的静默后,谢沉向我深深一揖道:“王妃定能长命百岁。”
拜毕起身时,神色间又是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谢右相,我的那丝恍惚,仿佛只是一时的错觉罢了。
感谢谢相吉言,然而我心中对我与萧绎的处境实在无法态度乐观。这一日后,萧绎有被单独问话几次,我也是。云峥云世子似乎“贼心不死”,还想令我“畏罪自尽”,几次对我单独提审,只是次次都被谢沉干涉,“阴谋”未能得逞。
转眼便过去两个白日,没有任何对我和萧绎有利的证据,调查越是详尽就越是证明那玉如意只经过我和萧绎的手,而宫中的秦皇后,仍在顿顿饮用解毒汤药。
明日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必得结案,我与萧绎应都要被定罪了。定罪之后,是贬为庶民、终生圈禁,还是两杯鸩酒,直接赐死……
在真正的绝境到来前,我总是焦急、总是忧虑,不想真到了这时候,或许就是人生的最后一夜时,我的心却是镇定了许多。
若真是山穷水尽,我只能将罪责全都揽在我一个人身上,即使这般做的后果十有八|九只能一死。而若真要这么做,我也得死得其所,要尽可能将我的“认罪”与死亡,最大利益化。
我可以死,但我要天下人知道我是冤死的,知道晋王萧绎是受冤屈的。我要用我的死给予秦后重重一击,且我死之后,萧绎唯一的“污点”也没有了,往后他的名声要好上许多,也许人生路途也可平坦许多。
心中想定明日行事,我坐在桌边,如需喝断头酒般,拿起酒壶自倒了满杯酒,送至唇边缓缓饮着。
人在将死之时,当有追忆,当有遗憾,可我空缺了那八年记忆,不知我此刻所追忆的往事,是不是虞嬿婉真正在意的事,不知我此刻所以为的遗憾,是不是虞嬿婉心中真正的遗憾。
我……好像不是我。心头混乱思绪的冲击下,我擡起手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手腕被人轻轻握住,萧绎在旁温声对我道:“这般饮,是要醉的。”
我自失忆以来,为着萧绎身体着想,未让他沾过一滴酒,这时在灯光中看向他,朝他轻轻地晃悠了下酒杯,含笑对他道:“你要不要喝一点点?”
杯中酒波轻漾如月光下的涟漪,美酒的香气与我的话语融和在明黄的灯光里,似丝丝缕缕地连结着诱惑。
萧绎明明是来劝我少喝酒的,却在我衔着诱惑的话语中,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执壶欲给萧绎倒酒时,忽然心中微一咯噔,想我那时还是云峥妻子时,婚内勾引少年萧绎,不会就似眼前这般吧。
既都快要死了,死也要死得多少明白些。从前萧绎就在我身边,我明明想找回过去的记忆,却从不问他具体的偷情事迹,是因我无法真正面对我为一己情|欲害得萧绎丢了太子之位的事,我心中深深愧对于沈皇后,无法直面那个做错事的我。
而今都到这般地步了,都快要下去见沈皇后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给萧绎倒了一点点酒,灯下手托着腮问他道:“那时候,我究竟是如何勾搭你的?”
萧绎没有立即回答我从前是如何勾引他,而是在我的目光中垂下眸子,端起我给他倒的那浅浅一杯酒,缓缓地送到了唇边。
我边喝着酒,边等着萧绎的回答,见绛纱拢映的灯光下,萧绎垂着的睫毛浓密纤长,肌肤洁白,唇如涂朱,抿沾上一点酒液后,唇色湿软如春雨洗落过的花瓣,明明该是清澈,却越发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等待着,我已喝了快半壶酒了,却还未听萧绎开口,只见他跟小猫似的,在那儿一点点地抿着那一点酒。因我只给他倒了一点点,纵是这么个饮法,酒杯也快见底了。
“你再不说,我就要醉了。”我是真感觉醉意在往上涌,身体慵软,灯光下望着萧绎的目光也渐有些恍惚迷离。
迷离恍惚的视线中,我见萧绎放下了见底的酒杯,朝我靠来。后颈被轻轻揽住时,酿着酒香的温软贴上了我的唇。
醉中的脑袋一片混乱时,我忽然想到,难道这就是萧绎的回答?难道我当时便是这般做的,约着萧绎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二话不说,直接强吻少年?!
我对那个自己也真是无语了。手揽着萧绎的脖颈,停止了他的“回答”,我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叹着道:“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你还年少,以后一生还长久着,要好好活着,活得让自己高兴些……”
萧绎却在我耳边低道:“如果你不在,这世间一切于我又有何干呢。”
怎能这样想,这样想,我明天死了以后,萧绎怎能如我所盼地好好活着,安然度过这一生。
我似溺水之人,在汹涌的醉意中挣扎着,努力擡头看向萧绎,想要对他认真说教一番时,唇上却又是忽然一软。
萧绎边贴着我唇,边呢喃轻道:“爱我……”呢喃的嗓音,像是孩子在撒娇,又像是在祈求,是人在绝境、在深渊底仰望天光的祈求,“……爱我,好吗?”
迷乱醉意与混乱心绪的纠缠中,我记起萧绎前两日说过,若是走不出这云凉殿,若是会死在这里,他此生唯一遗憾的事,是我不爱他。当时我也哄他说,既然心中有爱,纵是暂时忘记了,也可以再爱一回。
爱他,是我除明日的顶罪外,能为萧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没有后退,我手搂着萧绎,任自己往温柔乡深处沉沦。
那个虞嬿婉都三婚了,而我,连所谓情爱为何物都不知晓,反正明日都要死了,就在死前,随便放纵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