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想看一眼云峥就走,可真走到他跟前,见他烧得这样难受,见从前意气风发的云世子,伤病得这般形容憔悴,我便没忍住在榻边坐下,拧挤了湿毛巾,为云峥擦拭脸庞、缓解他身体的不适,心内想着将这毛巾拭热了再走。
却才轻擦了没多久,就见云峥慢慢地睁开了眼。但云峥应是烧得糊涂了,纵然睁眼醒了,也还是意识不清,不然他此刻见到我,怎会是如此含笑看我,在芙蓉楼那夜,我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后。
我攥着手里已然温热的湿毛巾,想着要不要将毛巾搁回水盆里,就起身离开时,见神志不清的云峥,竟缓缓地擡起了一只手,轻握住了我正执毛巾靠在他脸颊处的那只手。
云峥温柔地握着我的指尖,望我的眸光在灯下亦是温柔。因为发烧,他墨黑的眸子红红的、湿湿的,让人想到春夜落雨,春泥湿软,落红明艳。
“你是来和我看雪的,是不是?”云峥轻轻地说道。
我原是想云峥这会儿烧糊涂了,是在说胡话,但转念又忽然想到从前我和云峥交游时,曾同他吟过一首偈诗,道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当时云峥曾与我约赏这人间好时节,我那时还未想着要和云峥彻底断了往来,就应了下来,应了与他秋时赏月、冬时看雪。
我忽然记起来,那时云峥说过,他家在京郊凌山脚下有座名为栖迟居的别院,栖迟居背靠凌山、面临洛川,风景优胜,冬日里落雪时,真似古人所云“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景色绝美。云峥说,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定会邀我来栖迟居赏看雪景。
我没能应约,因在今冬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我就同云峥说,要与他从此不再往来。阿庆说,云峥今日只身在栖迟居庭中坐看了大半日纷飞的白雪,云峥一个人静静地看雪时,在想什么呢……
云峥告诉了我,在此时,温柔而坚执地握着我手时,“雪落时,我一直在想你,想你会不会来。”
“你来了。”云峥唇角弯起笑意,似孩子吃到了心爱的糖。
我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时,又听云峥含笑轻叹着说道:“这梦真好,我喜欢这个梦。”
我闻言怔住。烧糊涂了的云峥,这会儿是以为他自己正在做梦吗?
像真是如此,云峥含笑望我的眸光浮起隐约的感伤,他轻轻叹息着道:“我知道,只有在梦里,你才会来。”
我微颤了颤唇,不知要说什么好时,见云峥一手撑在身边似要坐起身,忙扶住他半边身子,帮他坐稳,又见他似是还要下榻,忙拦住他道:“天冷,还是在榻上歇着吧。”
云峥一只手仍紧握着我的手,他乌睫微动,说道:“可是,雪很好看。”
我像哄孩子似的,“明日再看吧,外面还在下雪,雪不会化的。”
烧糊涂的云峥,这会儿也真像是个孩子,“好吧”,他这样说着,望我时眸光同他手心一般暖烫,唇际笑意也似是暖的,“那我得将这梦做得长久些。”
既是“梦”,那么也许我稍微待久一些也无妨,回头让阿庆他们不要说我来过就是了,本来这就是他们私底下的主意,云峥平日那性子,哪会允许仆从瞒着他自作主张呢,阿庆他们闭嘴不说,也少一回云峥大发雷霆,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
阿庆是因云峥不好好喝药治病养伤而诓请我来,当务之急,是让云峥将药喝了。我进这房间时,阿庆就将又一碗刚煎好的药放在榻边几上,这会儿药汤正好不烫了,我就对云峥说道:“你将药喝了吧。”
我原要抽手出来去捧那碗药,但云峥似舍不得放开我手,为此他自己用另一只手将药端到身前,却也不急着喝,就盯着那弥漫着酸苦气息的黝黑药汤。
“快喝了”,我催促道,“这会儿还温着,再不喝就凉了。”
云峥看我一眼,低头将药抿喝了一口,道:“又酸又苦,没酒好喝。”
什么药能有酒好喝?!我想云峥真是发烧烧呆了,无奈地有一点想笑时,又忽然想起绿璃之所以如今痴痴的,就是因幼年高烧不退时没能得到及时治疗,忙正色对云峥道:“快把药都喝了,一滴都不能剩下。”又略微和缓了语气,温声说道:“喝完吃糖润润,就一点都不苦了。”
我身上还真有糖。因为想起绿璃,我想起此刻腰上系着的香囊里放着香雪糖。绿璃平日爱吃糖食,常在随身携带的香袋里放些糖果蜜饯,以便随时取出食用,我平日穿着的衣饰绿璃会经手,她会贴心地给我的香囊也装上好吃的香糖果子。
当云峥将那碗药都喝了时,我从香囊里取了香雪糖递给他,云峥就着我手将糖抿了,边默默含化着那颗糖,边在灯下眸色盈盈地看着我。
我含笑问他道:“是不是很甜,一点都不苦了?”
云峥回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没吃糖的心思,只想着云峥这会儿药也喝了,待会我再劝他几句好好治病养伤,将他哄劝睡了,我就离开了,云峥的这场“梦”就到此为止了。
本来今日就不该来的,我与他之间在芙蓉楼那夜就该彻底结束,今日只是个意外,意外就只能是场梦,其实并不存在,醒来了无痕。
就要向云峥摇首,说我不吃糖。我微微启齿,正要说话时,云峥却忽然间靠了过来,携着香甜温热的气息,径复上我的唇。
云峥本就是正发烧的人,呼吸间气息烫热,香甜的糖味自他唇齿间度来,似是淬了烈火浸了醇酒,灼烫得似能将人甜蜜地融化。
发着烧的云峥,身上亦烫热得像正燃着火。即使我正穿着御寒的冬日厚衣裳,云峥身上滚烫的温度亦似能透过层层衣物,灼逼近我的肌|肤。
我肩臂腰肢皆被他紧紧搂箍着,明明他是生病受伤的人,力气却似无穷,甚至还像因是病着、因以为是梦境地糊涂着,而越发刚强热烈,因他无所顾忌,不害怕被拒绝。
我感到战栗的危险,好似我是条涸鱼,仅靠一点水维持着理智的生机,这一点水还快要被灼热的火焰给烤干了。不仅是来自云峥,那火焰似也正在我血液里流淌蔓延。
我不能失去理智,我两手几乎掐按着云峥肩膀,拼尽全力,硬将他与我推开了分毫。
分毫之隙,似是一丝悬线,火苗一燎,就会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