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仍有月光,我就走出山洞碰运气,见附近恰好有条小溪,忙撕扯了一块衣料当帕子浸水,又抓着这块湿衣料,匆匆跑回山洞中给云峥擦拭。
在擦拭了云峥燥热的脸庞和手臂后,我见他仍是面色燥红、呼吸急促的难受模样,犹豫了下,将云峥衣裳也解开了。
反正做过四年夫妻,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事,再说,眼下是事关人命的特殊情形。我将云峥衣裳解开后,就欲用凉水为他擦拭身体,然而刚要动手时,目光就不由落在了云峥肩胛骨的伤处上。
尽管云峥早前已对伤口做过清洗包扎,但因无金疮药止血,鲜血仍溢浸在包扎的布条上,火光中极其刺眼的一团暗红,令我的心又不自觉地泛起刺人的痛意。
正要努力压下心中的痛感,专心帮云峥擦拭身体时,我忽然听到云峥轻轻地闷哼了一声,见他慢慢地擡起了沉重的眼皮。
像是醒了,但又没完全醒,意识仍是混沌糊涂的。微弱的火光中,云峥眸光虚茫地望了我许久后,慢且吃力地擡起一只手来,抚上我的面庞。
“为什么……”云峥似被痛苦的记忆纠缠折磨着,嗓音虚弱嘶哑,如正被钝器磋磨,“为什么……要背叛我……”
像有无尽的爱与恨在云峥眸中来回撕扯着,那些深重的爱恨纠葛,似是不仅能将我撕成碎片,也早将云峥他自己的心,无情撕裂成了一片片。
云峥抚在我颊畔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似是若再任心中恨意流淌,他就会往下掐住我的脖颈。可他终究是没有那样做,他最终说出的话,在无尽爱恨撕扯下说出的话,终究只是极低弱的一句,似是哽咽着的一句,“是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我的心止不住地抽疼起来,似有一柄钝刀子在内来回轻割着,痛楚上涌,令我喉咙亦感到难言的酸涩。
我不知如何回答云峥,我也喉咙酸哑地说不出话来,意识不清的云峥在久久等不到答案后,又昏沉地睡了过去,那个素日刚强高傲的云世子,现下虚弱地似乎不堪一击,也许是因箭伤,又也许是因痛苦纠缠的记忆。
我默然片刻,将手中的湿布落在云峥身上。因来回往返山洞溪涧拧挤湿布为云峥擦拭身体祛热,半夜下来,我十分疲倦,在给云峥穿好衣裳后,就不知不觉累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我又躺在了洞内铺着的草席上,而这回,天色已亮,身边无人。
一瞬的初醒迷茫后,我坐起身来,见云峥原来就坐在我身边不远,背靠着洞壁。云峥神情冷冷地看着我,面色似同昨夜相比,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披着外袍,而肩处伤口包扎布条上的血迹,已然暗红地泛黑。
面寒如冰、眸利似箭,我一见云峥脸上这熟悉的神情,就知他这会儿不似昨夜意识不清,这会儿云峥云世子应是真的清醒了。
我稍微理了理凌乱的衣发,就站起身来,对云峥道:“世子既已清醒,那我们就一同下山去吧。”
云峥却不说话,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面色苍白地绷着,抿如弓弦的薄唇没有半点血色。
我以为云峥是担心刺客追杀,就道:“刺客应只有那一伙人而已,昨日他们只是趁我方不备偷袭,真明刀明枪对上,怎能敌当地兵力。昨夜谢相应已得到消息,率人剿杀刺客,就算真有漏网之鱼尚在逃逸,我想我们运气也没那么差,未必就会在回去的路上撞到他们。”
云峥却还是不说话。我在心里又琢磨了下,想着云峥或许不是担心路上和刺客撞上,而是担心刺客被抓后的事。
本来他可能也是刺杀晋王一事的背后黑手,尽管他这黑手后来也被黑了,但若刺客吐露出真相,云峥身上还是要担着谋刺晋王的罪名的。许是因此,云峥才心有迟疑,不急着动身回去。
沉默片刻后,我想着云峥昨日江中救我的情形,想着梦中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光风霁月的云世子,缓声说道:“你在江中救了我,不论刺杀一事的真相是什么,我都会为你向晋王说情的。”
却听云峥猝然冷笑一声,眸中浮起幽深的讥讽之意,寒芒般钉在我的面上。
我不知云峥这一声冷笑是何意思,他是不信我这负心前妻会为他说情、会设法救他吗?
不信就不信吧,云峥恨我恨得紧,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他的想法,就改了说法,从云峥自身出发,恳切地劝他与我一起离开。
“世子的伤口必须用药处理,若再任之恶化下去,可能会引起恶疾,到时或会有性命之忧。世子为自己身体着想,也当与我立即下山,用药治疗。”
然而云峥还是不动不说话,似尽管知道自己伤口正在恶化,但与别的某件事相较,已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仍是冷漠地坐在那里,淡白的晨光中,面色冷如寒玉。
我不可能一直陪云峥耗在这里,我心中最为担忧的是萧绎的安危。我不知在谢沉得到消息率人救援前,萧绎是否有脱险,我必须亲眼见到萧绎,确认他的情况。
既已天亮,我看得清道路就可自行下山,至于云峥,他非要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吧,我下山后找到萧绎谢沉等人,再派人上山来把他擡回去就是了。
如此想着,我就朝云峥说了一句“先走一步”。然我才向外迈出半步时,云峥忽然出声,淡淡地说道:“山中或有豺狼虎豹。”
我知道路上可能会有危险,但我不能等在这里,就道:“不管路上有何风险,我都必须去找晋王殿下。”
云峥略扯唇笑了一下,似这笑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遂明明是笑着,那笑却看着有股惨然的痛楚。
但我无暇理会心中随之浮起的不适,也无暇再和云峥多说,就独自走出了山洞。
只是我才走出山洞十几步,像能在洞内待到地老天荒的云峥,竟也起身出来了。可他似也不像是要与我同行下山,始终在我身后离有十几步远。
也不管他,我就自顾走着。走着走着,周围古树参天、丛林茂密地让人都有些分不清上山下山,我迟疑了一会儿,看向云峥,想要参考下他的意见时,见云峥直接擡头望天不理人。
遂没开口,我就凭直觉选了一个方向继续走,云峥依然是离我十几步远地跟了上来。又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应是没走错,就要加快步伐时,周边树林里似有影子隐约晃了一下。
我才侧首去看时,就有半截树枝利箭般飞了过去,那影子随之“嗷”地一声,似是野兽在痛嚎,哗啦啦的一阵丛林抖动声响,似是什么野兽带着伤忍痛跑远了。
我转头看向云峥,见他仍是一脸冷淡,手里犹有半截树枝。应是要对云峥道谢一声,但云峥这般神色态度,让我也不知要怎么向他开口道谢。
从前完全失忆的我,对云峥的态度简单得很,就是试图和解失败后,提防云峥,无事时能避则避,有险事就怀疑是否是云峥在暗地里报复。可在坠江之事和昨夜的梦境记忆后,现在的我,真有些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云峥了。
迟疑着未语时,我忽然隐约听见似是有人在喊“王妃”。我紧走到山坡边上,将茂密的树叶扒开,往下看时,竟在山下方看到萧绎的身影,看见萧绎正带着人搜山找我。
见萧绎安然无恙,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我松了口气,就要大声叫喊,让萧绎看见我时,忽然云峥的手紧勒住我腰,将我带着往后,他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捂住我嘴,让我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不仅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身体也完全挣扎不了,连一点动静都搞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绎等人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呼唤“王妃”的声音也一点都听不到了。
这之后,云峥虽将捂我嘴的手松开,但另一条手臂还钳制着我腰,使我动弹不得,无法向萧绎离去的方向跑去。
我是真不知云峥云世子到底在想什么,若他真如他自己所说,恨得盼我死,为何他要一次两次地出手救我?可若他对我并没有那么憎恨,已然看淡与我之间的过往,又为何不肯与我一同下山,此刻为何要阻止我向萧绎呼救?
想不明白,我直接将满心疑惑都问了出来。不过依着云峥云世子的性情,我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云峥果然也没回答,不但不回答还反问我道:“……那时候,你那时候为何要朝我扑过来……”
昨日见刺客要刀砍云峥,我拼命扑上前时,其实那会儿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完全是身体不由自主地遵循着内心深处的本能。
当时我自己都不明白那本能,但在想起我与云峥相识相爱的记忆后,我明白那本能就是我对云峥曾经的爱,尽管那段爱恋已经成为过去,但曾经的爱意,犹深埋在我心底。
我想我当将话同云峥说开些,不然他不但自己不走还阻止我随萧绎离开,非拉着我留在山里算什么事,难道他要我和他一起待在山里当野人吗?!
就坦坦荡荡地回答云峥道:“昨日我朝你扑过去,是因为我对你曾经是有真感情的。”
可能是被我骗多了,也可能是曾经被我伤透了心,不信我所说的话,云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就又叹了口气,实诚说道:“其实我失忆了。”